从阿岱可汗走进大梁皇宫的那一刻起,原本交头接耳的文武大臣们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少年王者,在南梁还从未出现过,他据说只有十六岁,可身材高大魁梧,仿佛是个英武的战士;他据说被草原王廷的执事官胡烈杨牢牢掌控在手中,可此时站在那里,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勇武之气,依然将让所有人不敢稍有轻视。

阿岱与景圣帝遥遥相望,起初二人都没说话,终于还是景圣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阿岱可汗远道而来,辛苦了。”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向阿岱,直待二人相距不过丈许,阿岱这才右手抚胸,微微点头致意。

“大梁皇帝陛下,承贵国相邀,我们前来赴约。”

景圣帝笑一笑,走的更近些,做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眼下正是大梁金秋盛景,我请阿岱可汗来瞧瞧,当年你父汗也曾与朕把臂同游,共襄盛会,才有后来南北两地十几年的深切情谊。”

他摆出一副我是长辈,你需得心中有数的架子来,阿岱毕竟年轻,又有求而来,倒也并不在此事上与他计较个高低。

“我的确曾听父汗提起南梁的风物人情”。

阿岱微微向后一侧身,指着身后肃然而立的国师,陛下可还记得国师?当年他陪同父汗南下,听说还曾为陛下卜算过,说您贵不可言,果然不久之后,陛下就做了皇帝。”

景圣帝与国师眼光微微一碰,又迅速的错开。仿佛不经意的笑道:“原来是故人,倒是朕记不得了。”

说着,他伸手想拍一拍阿岱的肩头,可又发现自己身高不够,若是硬要抬起手来,倒显得有些滑稽。

于是陛下十分聪明的拍了拍阿岱的胳膊,觉得那手臂上的肌肉崩紧,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随时反弹给每个不经许可,擅自触碰他的人。

“碰巧,朕这里也有一位阿岱可汗的故人。”

他回头对着大殿一角招手:“熠郡王,你的兄长来了,怎不过来相见?”

众人的目光快速看向那处,阿熠面无表情的随着陛下的呼唤走了过来。他先躬身为礼,“陛下,臣在。”

阿岱见那越众而出的少年,已经退去昔日的稚嫩,乌黑深邃的眼睛挡在浓密的睫毛下,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看不出情绪有什么起伏。

“你倒真的像个南朝人了。”阿岱上下打量着他,“可还记得故国?”

阿熠对他施了南朝的礼,叫了声“大可汗”,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对我来说,心安处即是吾乡。”

景圣帝笑眯眯的好似个不相干的看客,两兄弟站的那么近,仿佛又那么远。

暗流在身边涌动,情仇蕴含其间。公主、乌日娜、布和;骡马市与石湾,鲜血和人命,将他们隔得千山万水,即便相对而立,终将各奔其路,再也不能如当日一般抱住对方,叫一声兄弟。

景圣帝道:“今日阿岱可汗舟车劳顿,就请先到驿馆休息吧。有什么话慢慢说,有什么事慢慢议。不急,不急。”

南梁的确不急,急的当然是草原王廷。

景圣帝笑呵呵的上前携了阿岱的手,又看着他身后的少女“这位是?”

阿岱道:“这是我妹子查娜。”

查娜穿着华丽的草原贵族少女的服饰,站在一众草原武士之间十分显眼,她听见景圣帝问,过来行礼,十分清脆的喊了声:“陛下。”

景圣帝的脸上仿佛笑开一朵花:“金乌大可汗了不起,儿子们聪明能干,女儿也是明丽动人,真是让朕羡慕啊。”

于是他又向后招呼道:“安儿,你过来。”

陈允安不知道陛下为何叫他,他赶紧走上前去向阿岱和查娜行礼。

“这是我不成器的长孙,名叫允安,我瞧倒是跟查娜公主年纪相仿。这段日子允安要好好陪着公主在京城里逛逛。”

“是。”陈允安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陛下因何特别将他引荐给阿岱可汗兄妹两,可还是恭敬地答应了一声。

他抬眼略一打量,却见查娜肤色微红,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正狠狠盯着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把他看了个仔细,继而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来。仿佛是看到一件不大中意的货品,心里起了嫌弃。

陈允安的脸上便有了些不自然,他低下头,缩了缩肩膀,有些唯唯诺诺的躲在景圣帝身后,避开查娜的目光。

好在查娜没说什么,只是向阿岱靠了靠,离开着陈允安又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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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出来送到驿馆内,三皇子的漂亮话说了无数,连陈允安都结结巴巴的同阿岱客套了几句。可自始至终阿岱再没看过阿熠一眼,仿佛他是个不存在的人。

待安排妥当,三皇子瞧了瞧阿熠,“熠郡王,我等就先告辞了,要不你留下同阿岱可汗叙叙旧?”

“我没什么好叙的。”阿熠裹了裹斗篷,轻快的说道。

这是三皇子意料之中的答案,当着这许多人,熠郡王定然不会跟草原人走得太近。

“那我们便一同告辞吧。”

三皇子率先向外走去,待南梁一行人走的看不见影了,查娜才呸了一声,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狼崽子,父汗当年多偏心他。如今他做了南朝的狗,就这样轻慢起我们来了。”

国师皱了皱眉头,阿岱瞪了她一眼:“来之前我说过了,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这样的话从今起不许再说。”

“我又没说错,哥哥,你看不到么?他当做不认识我们呢。”

阿岱失去耐心,对查娜吼道:“那你想怎么样?让他过来跟我抱头痛哭一场?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查娜瞪着他,阿岱懒得再跟她多说,径直向外。查娜气的猛一挥手,她手腕上缠着条软鞭,一声脆响,桌面上的茶杯茶碗都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大呼小叫的喊道:“你们都欺负我,我不要嫁给那个陈允安,你看他那唯唯诺诺的蠢样子,我反悔了,我不答应了。”

只是外面静悄悄的,没一个人理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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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国的谈判在缓慢艰难的推进中,大梁的君臣上下都是一个说法,“不急,不急。”草原王廷虽然很急,也只能耐着性子同他们周旋。

这几日,三皇子等人陪着阿岱可汗和查娜公主爬了红叶山,游了金蝉湖,拜了崇圣寺,逛了东门大街;仿佛这两个人是来游山玩水一般。

国师好几次向三皇子提出阿岱可汗要与陛下面谈,三皇子借口陛下身体欠佳,生生拖延十来日,总之就是“我们不急”。

草原王廷终于安耐不住,主动向南梁呈上一份关于北疆划分的国书,再次提起让南梁从骡马市撤兵的要求来。

这份国书由三皇子之手送到了南梁陛下的面前,景圣帝微微一笑,“看来着阿岱可汗还需要个人点播一番啊。”

三皇子自从崇圣寺回来,人实实在在是老实了不少,以往或还有对陛下留一手的小心思,此时却显得异常坦白。

“父皇,儿臣也觉得阿岱可汗眼下有些不得章法了。儿臣想着,不如请熠郡王同他先通个气,终究他们血脉相连,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也好让阿岱可汗再提条件时有个分寸。”

景圣帝笑了,“你把熠郡王拉进来,倒不怕惹了英国公不痛快了?”

三皇子听了心中一紧,连忙跪在地上:“父皇,于公,此事造福大梁百姓,于私,儿臣与您才是亲父子。我怎么会为了忌讳英国公而置家国于不顾呢?”

景圣帝满意的点点头,“你终于明白朕的苦心了。”

“儿臣明白,儿臣所有的一切皆出自父皇所赐。”

“很好。”

景圣帝走过去站在三皇子身前,轻轻抬手拍了拍他的头:“你要记得,这三年的时间,你如困兽一般不得施展的时候,周巡也是帮不了你的。能帮你的唯有朕。你想要的那个位置……”

景圣帝抬手遥遥一指,一张九龙椅端放在大殿之上,“那个位置,也唯有朕,能给你。”

三皇子的身子在景圣帝的手掌之下微微发抖,大殿中空荡荡的,各怀鬼胎的两父子一站一跪。

三皇子从不敢把对那个位置的企图心,表露出一丝一毫,可今日陛下却明白的说了出来。

是真心,还是试探,他的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熬一般。他不敢抬头,不敢回话,唯有五体投地,向上叩首。

“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好半天,大殿中只回荡着他的这句话。

景圣帝带着几分不耐,平静的道:“好了。你说的不错,要找个人去点拨一下那些草原蛮族,否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同朕说话。”

他慢慢走回龙椅,“自打阿岱进京,他们兄弟只在着大殿上见了一面,私下里还并联络过。那孩子到忍得住。”

“你去传朕的旨意,朕顾念亲情,特赐金百两,由熠郡王替朕在他府中为阿岱可汗和查娜公主一行设宴。就让他们兄弟好好见一见,谈一谈。”

“那,可需要儿臣去对熠郡王交代下。”三皇子问。

景圣帝一笑:“不必,他心里可比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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