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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不知何故,端王府的小王爷迷上了骑马。
从前他也喜欢,不过胆子小,只让侍卫们拉着缰绳在校场中兜圈子,这次却不同往日,非但一散了官学就耗在小校场不肯离开,且坚定的要甩开侍卫们的拥簇。
只可惜心有余却力不足。待等他无数次从马背上跌落,又咬牙爬上去,连贴身的随从都怕了起来。
从上书房出来,背着陈允安不注意,随从小声跟熠郡王和王景求告;“还请郡王和王公子去劝劝,这事怎么能急呢?如今小王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若是王妃知道了,咱们就活不成了。”
王景心中很是奇怪:“他素来不是个肯下功夫能吃苦的人,这回是怎么了?”
阿熠也有些不明所以,倒是珍珠知道了十分感动。
“你们二位该想法子帮帮小王爷才是,都是查娜对他说定要学会骑马才行肯嫁给他。小王爷答应了,说在查娜离京之时,要骑着马去送她。”
珍珠一边说一边露出神往,所谓少女心事,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动呢。
王景呆了一会儿,对阿熠笑道:“你这妹子可真厉害,小王爷的马术学了几年,在我看都是侍卫们哄着他玩罢了。倒是人家公主一句话,他就有了这样的志气。这可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阿熠也苦笑道:“我还以为他心里对这场婚事多少有些心结。这样也好,总要心甘情愿才行。”
王景是个顶爱凑热闹的,听了这事便有些坐不住,“我要去校场上瞧瞧他,朋友一场,别的帮不上,这个总还能帮帮。”
阿熠点点头,也站起身来,“我与你同去。”
待两人出门,天上飘起雪花来。初时不过纷纷如屑,等赶到小校场,鹅毛般的雪片已经漫天席地落了下来。
“他在那。”王景指着风雪中一个身影。
陈允安虽骑在高头大马上,可身子歪歪扭扭、摇摇欲坠,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侍卫,一窝蜂的乱嚷嚷。
“小王爷,您歇歇吧,今日这样大的雪,地上又冻又硬,若是摔下来可不得了,奴才求您了……”随从跟在马屁股后面,哀哀切切的恳求着。
陈允安如若未闻,只是紧紧抓住缰绳,不断策马向前,因使力不对也跑不快,身后的人群亦步亦趋的跟着劝着,校场上闹哄哄乱成一团。
阿熠皱起眉头,王景瞧着好笑:“这哪里是要学骑马,这是要拼命么?”
正说着,陈允安双腿无力,一个趔趄又从马上栽了下来。身后那群人已经颇有经验,手疾眼快的拥上去把人接住了,又七手八脚的扶了起来。
随从还要劝:“小王爷,这可不是个事儿,等明日天晴了咱们再来吧。”
不成想他不过劝了句,陈允安却忽然崩溃起来。他挥起马鞭向周围乱打,口中尖叫着:“滚开,都滚开,明日明日,还有多少个明日。”
随从吓了一跳,需知道小王爷从来好脾气,就是对着犯了错的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他轮着鞭子驱散众人,大家虽退开却并不敢走远,只是围在一起看着他。那副情形便有些诡异。
漫天风雨里,陈允安环顾那些人的脸,他们眼中虽然惊诧,却无畏缩,更无尊敬,甚至神色间带了几分怜悯。
那些怜悯就变成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心想,我在他们心里原来就是这样的。仿佛有人重重的的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上去劝劝,还是该背过身去,让主子保住自己的体面。正犹豫,只听身后有人厉声斥道:“小王爷让你们滚开,都没听到么?”
阿熠和王景冷着脸,疾步走了过来。随从们听熠郡王发话,这才低头退去了。
王景走上去蹲在陈允安的身旁:“不就是摔下来了,也值得哭成这样?我当年学骑马时,因为学的不好,还挨了我爹一顿手板子,疼的握不住笔,我也没哭过。”
又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值得把自己难为成这样,便是学不会,陛下和阿岱可汗金口玉言,查娜公主也一定要嫁给你的。”
哪知陈允安愈加止不住了,他痛哭流涕:“我怎会这样无用,人人瞧我是场笑话,皇祖父对我失望,父王觉得我无用,连查娜公主都笑话我笨。”
阿熠也安慰道:“查娜那张嘴,从小便是最会戳人心窝子的,我回去会好好说她的。你实在不必这样糟践自己。君子六艺,不独骑射,你能知理守节,连陛下都称赞,何必妄自菲薄呢。”
“称赞?”陈允安抬起头来看着阿熠,圆圆的脸上灰土和雪水混在一起,被他一揉,简直惨不忍睹。
“我虽然蠢,可心里也明白,为何皇祖父让我娶了草原公主。母妃说前面是万丈深渊,她要拉住父王,拉住我,可她拉不住了。于是皇祖父递了条绳子给我,查娜就是那条绳子,我拉住了,便有一线生机。你说对不对?”他凄惨的笑了,“对不对?”
王景忙看了看四下:“你胡说什么?”
陈允安瞪着他,可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眼里面一片虚无,他口中念念有词:“还不如让我掉下去吧,一了百了。可我掉下去了,母妃怎么办?她除了我再没别人了。”
王景一时不知如何答他,阿熠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人人都有不得已;你不容易,查娜远嫁和亲难道就容易?她不是你的绳子,她是你未来的妻子。你若心里当她是条绳子,还说什么绝境生机,不过徒增一对怨偶罢了。”
陈允安被他扯得跌跌撞撞,阿熠一把又推开他:“这骑马你也别学了,你心有杂念,对不起你的马,马儿也不会认你为主。”说罢他伸手在马身上一拍,那马一路小跑离开了。
他又回头看了眼陈允安,目光中满是失望。
“你也对不起查娜一番苦心,她在宫里差点淹死,却为了能在大婚前同你说几句话,忍着害怕独自留京。她从前也不认识你,却努力想要熟悉你;她不是要为难你,不过想看看你的真心。”阿熠转头便走,“可惜你没有真心,只当她是条绳子。”
陈允安呆呆看着阿熠的背影,王景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去帮他拍了拍身前身后的泥土。
“知道你不容易,这么大的雪,今日就回去吧。你好好想一想,若明日还想学骑马,就让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来教你。”
他推着陈允安往回走,小王爷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再没了刚刚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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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那天,宫里赏下来一应吃食、衣料,端王府却别出心裁的送来十二盏各色宫灯。那灯笼做的精致而华丽,每个都用樟木箱装了,看的熠郡王府上下都赞叹不已。
宫灯是陈允安亲自带着人送来的,他见过阿熠,期期艾艾的说求见公主,阿熠瞧着他,终究没提起旧事,叫珍珠陪他去见查娜。
“听说公主当初留在京城,便有意看一看京城里的花灯,我让人去找了做宫灯的老师傅,专门为公主做了一套。”陈允安解释着。
查娜虽然没说什么,显然这一番投其所好,还是让她开心不易。她摸摸这个,又拿起那个,简直爱不释手。“这个是怎么做的,可真好看。”
陈允安慢声慢语的给查娜讲他从匠人那打听来的工序。“我倒是特的问过的,说是挖竹篾、洗竹竿、钻座眼儿,然后以细竹为骨,镶以绢纱,再描上各式图案……”
“这样麻烦啊。”查娜有些失望。“我还想着学一学,回去做给阿妈和哥哥看。”
“公主若是喜欢,就把这些都带回去吧。”
“算了。这么多箱子,还要在路上走好久,若是不小心碰坏了,淋湿了,怪可惜的。让珍珠帮我收着好了,等我下次来时还可以再看。”说着,查娜难得也脸红了,若是下次来,那便是她大婚送嫁之时。
陈允安想了想,郑重的对查娜道:“要不,等过完年,这些灯笼还是我帮公主收着吧,我一定好好保存,有我在就有灯笼在。”
珍珠听了笑道:“本来就该小王爷收着。”
查娜顺手便掐了珍珠一把,她又手重,珍珠哎呦一声,“我难道说错了?”
查娜哼了一声,板起脸来:“你的骑马学如何了?”
陈允安陪着笑,“这几日央了王景教我,倒是学了些要领,只是他说,我手脚力气不足,要想坐得稳,还需要练一段才行。”
查娜便要抢白他几句,珍珠却插话道:“这几日都下雪,地上又冷又滑的,我听说小王爷从马上摔下来了,没有受伤吧?我们王爷前几日,请薛老做了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等我去拿来给小王爷用用吧。”
陈允安一副掩饰太平的样子:“原是我太笨才摔着,不过没有受伤,王景说了,哪有骑马不摔的,摔着摔着也就学会了。”
珍珠笑道:“总之还是小心为好,所谓循序渐进,没听说一口能吃个胖子的。”她推了推查娜:“你说对不对?”
查娜道:“你不是要去拿药膏来?哪有这么多话。”
珍珠笑着出去了,查娜这才看了陈允安一眼:“你真摔了?”
“嗯。”陈允安闷闷的点了点头。
“摔倒哪了?”
“就是坐了个屁股蹲儿。”
查娜扑哧一笑:“那倒不妨事,我也那么摔过的,坐不稳摔下来时要小心护住头颈,顺势滚开些,小心马蹄子踩了你。”
“嗯。我知道了。”
见他这样老实的回答,查娜心中一软:“算了,这次学不会,下次我来时,我亲自教你吧。他们说的对,现在地上又冷又硬,容易受伤。”
陈允安低低的声音:“都怪我太笨。不过公主放心,我一定努力练。”
查娜摇了摇头:“前两天,阿熠说我这样为难你是执念。我最不爱听他啰嗦的,可后来想想他没说错。从小我就想,我的丈夫会拿着弯刀,骑着烈马,像父汗一样是草原上最厉害勇士。可阿熠说我不能总想着以往,要过好当下,筹谋以后。”
她走到陈允安身前:“我不知道以后如何才能过得好。阿妈过的便不好,平阳公主也不好,我心里有点怕。是不是你也一样有点怕,不知以后要如何跟我一起过日子。”
陈允安不曾想过阿熠会对查娜说这些,也没想到查娜这样直接的便讲心里话告诉他。他终于点了点头:“嗯,我心里也惶恐着。”
查娜看着他的眼睛:“珍珠对我说,当年她们来南朝时也是这样的担惊受怕,是他们互相倚靠,一力同心才走过来的。咱们俩以后也能这样么?”
陈允安瞧着她真诚的眼睛,慌乱的心忽然有了一个支撑点,仿佛有暖流淌过。除了母亲,还从未有一个女子这般推心置腹的对他说过话,没有算计和埋怨,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只是想同他一力同心过好以后的日子。
他心中无比羞愧,阿熠说的对,他不该当面前的女子是那条绳子,他想脱离过去的浑浑噩噩,焦灼无望,这个女子不是他的绳子,而是他要守护住的希望。
“好,我们以后也一力同心,好好过日子。”陈允安从来没有这样郑重其事过。“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