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圣二十一年的春风料峭中,阿熠和珍珠送走了故人,迎来了他们在南梁的第四个春天。
少了麻烦事多的查娜公主,熠郡王府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可南梁朝堂上却滚沸如水,声浪不息。弹劾英国公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递送到陛下的龙案上,大有陛下不降罪,御史台便誓不罢休的意思。
连续一个月,每逢上朝之日,便要上演言官们涕泪横流痛斥英国公的大戏。初时陛下扔了几分奏折,打了几个言辞激烈的御史们板子,连带治了在大殿上磕破脑袋的老御史殿前失仪之罪,没成这番举动到是激发了大梁文官‘文死谏’的风骨,大概想着难得有了青史留名的机会,一茬又一茬不怕死的言官走到御驾之前。
虽然英国公府始终隐而不发,可东大营和北大营的将官们终于坐不住了,纷纷上书为英国公辩解。于是能言善辩的御史们,和信奉拳头上见真章的武将们在大殿上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争论。
“陛下仁德治国,对待友邦,当以礼相待,以德服人为上,何况两国已经签订国书,英国公此举往浅处说是陷陛下于不义,往深里说岂不是骄纵不服上命。他手握重兵,若有不臣之心,谁能制衡?”
“英国公此举震摄北境,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守土为国,不该受这般无端猜忌。陛下胸怀大略,自然信得过老国公,尔等言官只知道口舌争利,难道这国书没有大军压境,没有雷霆手段,就靠你们一张利口能谈下来?”
朝堂上争论不休,可陛下迟迟不表态,隐隐就有另一种声音浮了起来,“英国公昔日有从龙之功,陛下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也正是这番故剑情深之举,让英国公进退失据,恃宠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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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熠郡王府的书房里,王景仿佛被抽了骨头,懒洋洋半躺在紫竹摇椅上感慨道。
虽然近日陛下心烦意乱,可还是对前次南北和谈的结果甚为满意,当时参与接待的南梁官员和勋贵世家子弟都纷纷得到了褒奖。
已经有朝臣在议三皇子首功,向陛下谏言论功行赏;镇南侯世子袁文竞如愿以偿在东大营升了六品千总。
靖江侯夫人因是续弦,一直未能请封诰命,此次救人有功,陛下特准加封二品诰命夫人;连带王景也得了陛下青眼,谕旨特许他在羽林卫中做了个小小的亲卫。
只是众人也都留意到,功劳最大的熠郡王成了这嘉奖名单中被遗漏的那一个。
小王爷在端王的安排下,正式向孟夫子拜别,阿熠虽然有心再跟孟夫子好好学几年,可眼看着身边同窗,不是家中给谋了差事,便是打算走科举仕途,倒不好意思自己赖在上书房不动了。
“父王想让我跟在他身边多涨涨见识,我原本也不是会读书的人,可你是爱读书的人,不必跟我一起辞了孟夫子的。”陈允安听说阿熠也辞了官学,颇有些遗憾,“我现在每日在父王身边跟着伺候,才觉得当日在上书房是多么难得的日子”。
“跟着孟夫子,不过是为了打好基础,学学如何读书,可也不能死读书。”王景到羽林卫报到已经一旬之期,今日沐休,难得来此一聚。
“你不去了上书房,我又去当了大头兵,他一个人在那还有什么乐趣?还不如出来理理庶务,长长见识,免得以后我们跟我们无话可说。”
阿熠正在喂金鱼,这两条鱼算来已颇有些年纪,还是王景当年提来送他的,如今吃得肥肥壮壮,若不是有人来喂,便覆在水底的水草中纹丝不动,珍珠每每都要笑话这是两条越吃越勇的老鱼。
一把小河虾干撒下去,两条老鱼顷刻间你争我抢,吃了个干干净净,阿熠擦了擦手,回过身来。“原来我在上书房读书的乐趣是因着你们两位。”
他见王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瘫在那,便走过去在他的摇椅上按了一把,把王景按的一个趔趄。“你才去了羽林卫没几日,怎么养了一身的坏毛病。白白浪费孟夫子这些年站如松,坐如钟的教诲。”
陈允安倒是对他颇为关怀,“我听说羽林卫每日都要操练队列和搏击之术,想必你也辛苦了吧。前几日,朱翰将军在户部拍桌子骂人,说去年冬天的军服做的不好,他手下军士操练没几日,就成了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军,还说下回再有使团来访,他就叫羽林卫穿花子服去列队,连陛下一起跟着丢脸?”
王景听了哧笑了一声,“你听他的。大梁十六卫,谁是叫花子也轮不到羽林是叫花子。我这样侯府出来的子弟,羽林卫里一抓一大把,他哪里化不来几万两银子做军服。你说那个列队格斗自然也是有的,可十天八天也轮不到一次。不过大家走个过场罢了。”
“那,那样行么,若是真的打起仗来……”陈允安倒真不知这里的门道,他还以为当兵是件苦差事,很是替王景担忧了一番。
“我倒是想打一仗,可也轮不到羽林卫上去打啊。”王景真是无限惆怅,仰天长叹了一声,“唉!陛下好心办了坏事,怎么把我按在羽林卫,把我送北大营或者东大营多好。羽林卫若要有仗打,除非京城告急,皇宫被围……”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阿熠打断他:“你在外面也是这么口无遮拦的?”
王景白了他一眼:“在外面我自然不会说了,这里又没有外人。”
陈允安息事宁人的安抚他,“没仗打还不好,大家安居乐业,你也用太辛苦,也算有了个正经差事。”
在小王爷心里,这事再好不过的了,可王景完全不这么想,“怎么不辛苦,你不知道羽林卫的人最爱什么?”
“最爱什么?”陈允安好奇的问道。
“请,客,吃,饭!”王景一字一顿,痛苦不堪。
“昨日是汾阳侯家的三儿子请客,前日是建安伯内侄子请客,大前日镇南侯世子请客。我去了羽林卫还不到一旬,吃了五天宴,去了三次‘抱月轩’,两次‘奇味斋’,还去了一次‘莳花小筑’。好容易今日沐休,我才得空歇歇。”
陈允安眨巴眨巴眼睛:“三次两次一次,不是吃了五天,怎么还多了次?”
王景“咦”了一声,“你如今跟着王爷应酬,果然机灵了,居然听出来多了次。这有什么不知道,先吃了晚饭,又去了‘石花小筑’玩了一阵呗。”
陈允安结巴了一下,红了脸问道:“玩,玩什么?”
王景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陈允安的意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是想问‘石花小筑’么?”
陈允安红着脸连忙摆手:“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
王景仿佛来了精神,从摇椅上一跃而起,上前揽住陈允安的肩头道:“要不,今日咱们三个去那逛逛,保管能解开了你心中的疑惑和好奇。”
陈允安如同被蜇了一下,手忙脚乱的把王景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我没有疑惑好奇,你别乱说。”
王景愈加做出一副诚心实意的样子:“趁着查娜公主没在,你还有机会去见识见识,等她来了京城……”
“你又胡说。等我回头告诉靖江侯,看老侯爷不打你的手板子。”陈允安就有了几分气急败坏。“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父王如是不见了我,说不定就要跟母妃发脾气。”
王景笑着拉住他:“我都多大了,我爹还打我手板子。也行,我跟你一起走。”
陈允安头也不回的甩开他的手:“还是各走各的吧。”说着也不跟阿熠告辞,急匆匆就跑了出去。王景指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阿熠略带探寻的看了他一眼,颇有一些不以为然:“你心里不痛快,自己想法子解决,何必拿他做法。”
王景这才收起收起笑容,脸上就有了些阴沉:“我有什么不痛快?我想从军,陛下就把我安插在羽林卫,多少勋贵子弟想在羽林卫某个差事,守个大门都能计在功劳簿上,以后加官晋爵,前途无量啊。”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几分失落,想了想又诉苦道:
“你还不知道,羽林卫指挥使朱翰和我爹早年一起守过南疆,那日在校场上,当着一群校尉的面说我满月时他还抱过我,我还揪掉他一把胡子。我满月都是多少年前了,怎么他还记着……”
阿熠笑吟吟听着,“原来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那就别怪人家记得清了。”
王景又道:“前日在校场上本是持械作训,那跟我一组的还没动手,同知大人就亲自来让我小心,又说我初来乍到,今日还是徒手罢。”
他郁闷的擂了下身边的桌案,“同知大人刚一走,我那同僚把手里的长矛一扔,说你身娇肉贵的,还是在旁边看着吧,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