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大朝会上,草原王廷的书信终于呈给了大梁皇帝陛下。
御史台的言官如同打了鸡血,在大殿上对英国公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击。这一次不但御史们发力,连户部官员也陈情上表。
“陛下,去年一战后,骡马市休市四个月有余,税银损失近百万两,如今刚刚两地通商,若是因此北境再起风波,国库可就艰难了。”
“陛下,虽然英国公有军功,可此次孽杀阿银的确处置不当,若是不能给北境王廷一个妥善的交代,不仅北方,就是西南边陲之地恐怕也会失去对陛下的恭顺信服。臣奏请陛下,暂解英国公的军权,调回京城再行处置。”
皇帝陛下的脸,阴沉的仿佛要滴水成冰,他阴着脸看着站在大殿上的臣子们。“朕岂能受制于北境王廷,阿岱一封书信,就想要朕对□□定国的大将治罪,以后还有谁肯真心为朕守江山?”说罢皇帝陛下再次将王廷的书信扔在龙案上,拂袖而去。
这一次连张阁老都看不过去了,他拉住身旁的余阁老抱怨道:“陛下仁厚,不忘旧臣,可也不能为了君臣情分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啊?”
余阁老簇着眉头,心思百转的看着陛下离开的方向,斟酌着说道:“这样下去的确不是个办法,看来得找个能跟英国公府说得上话的人从中斡旋了。”
二位老大人出了宫门,直奔靖江侯府。
靖江侯刚从北大营回来,一身戎装尚未换下,风尘仆仆就来见客,听了二位阁老的话脸上就有了几分不豫之色。
“阿银又是什么好东西,劫我大梁商队,杀我大梁子民,难道他不该杀?”
张阁老连忙解释:“自然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毕竟陛下是亲口同意交还阿银的。”
“陛下说交还阿银,可是活的送回去,还是尸体送回去,那就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靖江侯摆出个油盐不进的姿态:“他自己作死,难道我们还要想方设法保住他一条小命?”
张阁老被他堵的一梗。
靖江侯掷地有声的道:“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震慑,就是要用这番雷霆手段。尸体挂在城墙上就是给北境可汗的一个警告,让他们再起异心时要想一想那城头的尸首。老国公做得好,做得妙。”
张阁老无奈去看余阁老,心中暗道:“我这是秀才遇到兵,说不通啊。”
余阁老咳嗽一声,看了看靖江侯的脸色,这才温言劝道:“侯爷,您说的我们何尝不知道呢?可您再往深处想,那些言官们如今真的是要指摘英国公杀阿银之错么?”
“不,如今他们是觉得陛下一心偏袒英国公,不顾御史台的三番五次的进言上表,不顾民生国计的安危。他们若是告不下英国公,下一步可能就要冲着陛下了。他们是不怕死的,可是咱们作臣下的,怎能陷陛下于危局,让陛下留个不听谏言的污名呢。
这话说的就很有些诛心了,可靖江侯却不得不承认,如果陛下硬扛着御史台,而英国公一点不肯认错,那还真是落入余阁老所说的境况中。靖江侯沉吟着没做声。
余阁老见他总算听进去了,赶忙又道:“侯爷,须知高处不胜寒,这件事若再拖下去,可是对英国公不利的。我们想请周世子出来表个态,北境已定,老国公也有年岁了,不如自请还朝在家修养一段,等着风头过去再论功过。这样即全了君臣之义,也解了陛下和臣工们的僵持。”
靖江侯看了余阁老一眼,怎么:“你们想让我去做这个恶人?”
余阁老笑道:“怎么是恶人?只是需个能让世子信服,又能说中利害关系的人去规劝。世子虽然也尊敬我们这些老家伙,毕竟与您情分更重。”
靖江侯沉吟片刻,“且让我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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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二位阁老,靖江侯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坐了个把时辰,随后吩咐人去找王景。
王景正在羽林卫与人比射箭,听闻父亲喊他回府大吃一惊,还以为府里出了事,待急匆匆赶回来,见父亲安然坐在书房里喝着茶,揉着他惯常捏在手心的一对铁核桃,这才安心下来。
靖江侯见儿子一头汗水,满脸担忧,也暗自埋怨自己有些急躁了,便道:“怎么满头是汗,先回去换件衣服再来回话。”
王景安了心,便浑不在意的笑了笑,“不用换衣服,正跟人家比射箭,还没分出胜负呢,我等儿还要回去。”
靖江侯就笑了,亲自动手给他倒了杯茶,对这个聪明上进的幼子,他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你整日跟熠郡王混在一起,可听他提起过英国公府的事?”
王景双手接过茶来,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这才道:“爹,他是从来不会主动提起英国公府的。偶尔闲谈几句,他也点到即止,他是那种若不想说,就谁都问不出什么的性子。”
靖江侯点了点头,对王景道:“阿岱可汗送来抗议书,要陛下处置英国公,如今百官群情激愤,张阁老和余阁老想让我去给周珩递个话,请周家主动上书认个错,再以老国公年纪大了为由,自请回家修养为好。”
王景哦了一声,斟酌了片刻对父亲道:“父亲,儿子想着,这件事,我们家还是不要参合进去为好。”
“哦?你从小仰慕英国公,又跟熠郡王整天混在一起,怎么此时倒想着明哲保身了?”晋江侯看着儿子,微微笑道。
“爹,您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考教儿子。”王景也笑了,露出一副顽皮像。
“于公,儿子觉得英国公做的没错,杀一儆百,震慑北境,说请罪实在是荒谬,便是我心里也替他们不服;于私,爹爹同周家情谊深厚,儿子跟阿熠也是至交好友,此时我们本应替他辩白才对。”
靖江侯嗯了一声,却没接话,王景又道:“可那日阿熠说,这件事本就辩解不清,对错不过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情,后来我再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父亲说过,英国公素来做事深谋远虑,进退有度,想来对此事一定能妥善应对。我们不如保持沉默,静观其变为好。”
靖江侯看着儿子款款而谈,颇为欣慰,他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你想的还不够深。”
王景听了站起身来,恭敬的道:“请爹指教。”
靖江侯将手中的铁核桃轻轻放在桌面上,锐利的双眼看着儿子,“你有没有想过阿银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景半点没犹豫,语气坚定的道:“自然是英国公杀的。平阳公主之死,表面上看虽然是一桩南北两地都不提的无头公案,可阿熠宁可勾连北境间者,也不惜一切要杀了布和,就可知他心里有多恨了。”
靖江侯点点头,:“不错,草原王廷为了搅乱石湾,隐瞒布和死因,可若阿银活着,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布和的死跟熠郡王有关,所以英国公一定会杀了他永绝后患。”
“老国公深谋远虑。”
靖江后叹了口气:“他一念之差失去一子一女,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怎么肯再留下后患。可这其中便有了另一番道理,连你我都猜得到是他杀了阿银,难道陛下猜不到?”
“那,是陛下确实偏袒了英国公。”
靖江侯淡淡一笑,“到底是偏袒还是姑息纵容,不教而诛,咱们暂且不提。只是英国公心里比我们更清楚,陛下是猜得到的。他本可以让阿银无声无息的消失,可还是故意将局面扰乱成这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王景的脑子飞快的思考,仿佛有一点头绪,可他探寻过去,又变成一团乱麻。“爹,您是说,这百官弹劾的局面,是英国公故意造成的?这……这我的确想不通。”
靖江侯双手扶着椅背,胖大的身子往后一靠,“我虽然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有何打算,可我感觉得到风雨将至了。景哥儿,我要告诫你一句,静观其变不仅是我们家对英国公府的态度,也必须是你对熠郡王的态度。”
王景心中一凛,叫了声:“爹。”
靖江侯抬手止住他要说的话:“周家如今是刀锋上起舞,进退间就是生死两地,英国公做下这个局,说明他已做好了准备。你可明白?”
王景垂下头,慢慢说道:“是,我明白,他们家有位皇子,可是阿熠跟周家并不亲厚。”
靖江侯看着儿子略带不服气的脸,“你看到的也许只是人家想让你看到的,亲厚不亲厚他们都是骨肉血亲。那个位置事关周家百年传承,所以他们不得不争。而我们王家,只要做个纯臣。”
他站起来走到王景身边,一字一句的告诫王景。
“我们王家守的是大梁江山,效忠的是那把椅子,无论你心里偏向谁,在这件事上我们要做的就是等陛下做出决定。如果陛下选的不是三皇子,那么你也必须跟靖江侯府一起站在陛下身后,哪怕对面的是英国公,是三皇子,是熠郡王。你能做到么?”
豆粒大的汗珠从王景额头涌了出来,他觉得嗓子发干,几乎说不出话来。
靖江侯的声音徒然增高,“你是王家的子弟,你要守住的是王家的百年传承,夺嫡之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咱们王家不能参与其中。回答我,你能做到么?”
王景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眼睛直视父亲。“好,我发誓,我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