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走后,阿熠与元执中做了次深谈,虽然没人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可元执中回去便吩咐珍珠收拾行囊,他要三月里离京,回江南祭祖扫墓。
珍珠见父亲神色肃然,不由有些担忧。
“阿爹,不如今年就不回去吧,江南路远,京城事多,您若实在心中挂念,清明节我们在京城里烧纸钱、做道场,心意也是一样的。”
元执中看着女儿,欲言又止,只是吩咐道:“我已经同王爷商定了,此去江南你把自己用得上的东西都带全了,不要像上一次丢三落四的。”
珍珠听了这话心中大急,薛老临走时提到京城里的危局和英国公府的风雨飘摇,若是此时阿熠一个人留在京城,还不知要面临什么艰难。她看着父亲沉静的脸上暗藏的焦灼,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阿爹,我们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呢?”
元执中素来知道女儿聪慧过人,他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不该隐瞒。
“珍珠,你去看看四下里可有闲杂人等,把门关了,阿爹有话对你说。”
珍珠见父亲眉头紧促,神色间也透着疲惫,她先去扶着元执中坐下,又倒了杯茶递过去。“阿爹,您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我虽不能为您分忧,可把话交代给我,我也心里闹个明白,才不会耽误了您和王爷的大事。”
元执中依言坐下,又接过茶,珍珠这才转身去了院子。
院子里传来珍珠的吩咐下人们都回去歇了的声音,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因为夜寒露重的一点体贴。稍后听她又吩咐云琴关了院门,让云琴也去休息,不必在门外伺候,三言两语的就遣散了院子里的下人们。
元执中想着珍珠说话行事日渐稳重,心中稍安,对走进房里来的女儿露出满意的微笑。
珍珠靠着父亲坐了下来,元执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一如当年她还是个小女孩,总是喜欢黏在父亲怀中的样子。
“你也长大了,想必也知道如今京城里的形势。”他的声音压的很低,珍珠集中精力才听得清楚。“英国公府说不定就有一场大风波,届时也难保王爷不受牵连。所以我同王爷商量过了,趁着此次回江南的机会,我先去安排个稳妥的后路。”
“后路?”珍珠认真的听着父亲的话,陷入沉思。
元执中点点头:“不错,若是有一天京城里的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王爷恐难生离……”
珍珠大吃一惊,“阿爹,怎么会?”
“怎么不会?”元执中反问道。“历朝历代,涉及夺嫡争储,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为了草原上那个位置,阿熠和咱们父女九死一生逃来京城,南梁这场争斗,只会比草原上更激烈。”
珍珠眼里浮起泪意,“三皇子毕竟跟英国公有亲,若是三皇子做了太子,他不会对王爷如何罢。就算是端王,小王爷和咱们王爷如此亲厚……”
元执中摇了摇头,“傻孩子,这几年在京城里我也看出了些风头,若真的是端王将来继承大统,他是绝不会让英国公和三皇子好过的,那时候就算小王爷也没用。这条退路需得咱们自己铺排筹划。”
珍珠擦去眼角的泪水:“阿爹说的对,此去江南您打算如何安排。”
“我在江南还有几个远方族亲,这次回去就请他们代为张罗,就说我故土难离,先在那边置个小小的宅子,等辞了京城的差事,还要回江南颐养天年。以后京城里,若是王爷裹挟其中,不能生离,那便死遁。”
“死遁?”这两个字,在珍珠唇边反复念叨,到最后她目光流转,两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阿爹,王爷这半生,怎么过的如此艰难?”
元执中见她伤心落泪,心里也一片酸楚,可他还是露出笑容,安慰的拍了拍珍珠的肩头。“傻丫头,都说了这只是铺排筹划,未雨绸缪罢了。你怎么就哭了?再说王爷才多大,怎么就半生艰难,等过了这个坎儿,还有大把好日子呢。”
珍珠听了安慰,眼泪一串一串的落了下来,她伏下身子将头贴在父亲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元执中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半晌珍珠抬起头,擤了擤鼻子,不好意思的做出一副撒娇的语气,“我就哭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当着王爷得面也不哭,您别笑话我啦。”
月色下,父女两个靠在一起,从塞北到京城,从京城到江南,岁月流逝,幸亏有彼此。
“阿爹,这次我想不跟您一起回江南去”,珍珠把头埋在父亲怀里,瓮声瓮气的道:“我要留下陪着王爷,我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京城里。”
元执中沉默片刻,伸手把她拉起来,“珍珠,这些话本来不该我这个做爹的来问你,可是你阿妈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阿爹只好自己来问。”他无比慎重的问道:“你心里喜欢王爷,对不对?”
珍珠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十分痛快的回答父亲,“对。”
元执中失笑:“傻丫头,你就这么肯定?你也见过几个翩翩少年,难道只觉得他好。”
珍珠这才红了脸,她微微斜了头,想着要去脑海中搜寻从小到大见过的翩翩少年,可满脑子都是阿熠的样子。
她幼年时,阿熠牵着她的手在草地上奔跑;她闯了祸,阿熠偷偷把她藏在自己的帐篷;她生病喝了很苦的汤药,阿熠把公主亲手做的桂花糖塞在她的嘴巴里,还有那噩梦般的夜晚,为了从杀手的刀下救起她,阿熠毫不犹豫的喝下可怕的毒药。
她声音柔和,语气坚定,“阿爹,我就只觉得他好。”
元执中见她的面上浮现柔和的光晕,樱色的唇瓣抿得紧紧的,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彩,映得月色都失了颜色,微笑道:“好,阿爹知道了。”
“若你真的不放心王爷,不想离开京城,那要亲自去跟他说才行。因为他刚刚还千叮万嘱,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回江南去。若是情形不妙,这一次回去,就不要让你就再回京城了。”元执中把阿熠的心思坦白告诉珍珠,却还有几句话不曾说出来。
阿熠在书房里对他行了大礼,“先生,眼前又是我的危局,便不能对您和珍珠承诺什么。请您暂且带她离开京城吧!若是我能破局,待我远离是非之地,定会去江南求娶珍珠。若是我走不出这危局,万望先生和珍珠能在江南安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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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郡王府为着元家父女回乡的事情,纷纷忙碌起来。董实回了王爷,开了库房,让珍珠亲自去挑要带回江南的一应物品,珍珠高高兴兴的在库房里翻了半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出来,让人去请王爷来看她选的东西。
等董实请了熠郡王过来,珍珠却不见了人影,问左右下人,说是珍珠已经带着云琴出了府,要去东门大街的“顾绣坊”买衣料,做新衣裳。
阿熠没说什么,吩咐人将珍珠选出来的一一装了箱,可董实觉得王爷的情绪有些低落。他跟在熠郡王身后嘟嘟囔囔:“又不是没去过江南,这丫头兴冲冲的急什么,可真是女大不中留?”
阿熠撇了他一眼,董时闭了嘴,想了想终究往前凑到王爷身边:“王爷,我怎么觉得,元先生这回的架势,是走了就不打算回来了呢?”
阿熠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董实有些急赤白脸,分辨道:“王爷,您不知道,他们江南人讲究得是落叶归根,虽然眼下在咱们府里住着,可那根儿还在南边。”
“你也知道落叶归根,就是以后先生真要回乡,我也应该恭敬的相送,你阴阳怪气的又什么意思?”
董实情急,就有些口不择言:“王爷,我是说珍珠,若是走了,可就不一定回来了。到时候这府里,就剩您一个人了……”
阿熠倒被他说的一时僵住了,他避开董实的目光,口中吩咐道:“你别在这杵着了,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带上的,虽然开春了,南方天气湿寒,我记得库里还有刘掌柜送来的貂皮,也找出来送去成衣铺做件斗篷。”
董实嗯了一声,心里暗道,王爷您不听我的良言相劝,静等着后悔吧。他蔫头搭脑的去忙了,临走还不忘在阿熠耳边留下点声响:“这满府里本来就冷清,要是连珍珠都走了……”
阿熠忍耐着听着他的抱怨,到底也没再出言反驳。
珍珠和云芹这一逛直到夕阳西下才回来,等进了府门,董实见她满面春风的,不由过来抱怨。
“你们两怎么午饭都没回来吃,中午小厨房做了炸鹌鹑,王爷还叫人给你留了。”
珍珠笑呵呵的拉过董实:“您瞧,我新买的衣服料子好看不?我还给阿爹和王爷都带了衣料,约定明天顾娘子过来给阿爹和王爷量尺。”
董实哼了一声:“王爷又不去江南。你们爷俩自己做就是了,还管王爷做什么?”
珍珠奇道:“做新衣服跟去不去江南有什么关系?开春了,大家自然都要填几件新衣呀。”又问,“王爷在哪呢,我把衣料拿去给她瞧瞧。”
董实瞧了瞧左右无人,把珍珠落在一旁,这才小声问道:“我说丫头,我问你,这次你跟你爹回江南,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
您是不是怕万一我走了,府里只剩下王爷管着你,若是他发脾气骂人,没人替您说好话了。”
董实勉强挤出来个笑脸:“是啊,我可不是担心,那个小祖宗我瞧今日心情就不大好,我都没敢往他眼前前凑。珍珠,你真的不回来啦?”
珍珠露出顽皮的笑容,高兴的道:“没想到,原来我还是个香饽饽。”
董实的声音就高了几分,急切的问道:“到底回不回来了?”又压低声音:“你去逛逛江南也就罢了,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也无妨,不过还是早些回来得好,我要是一个人留在这伺候王爷,我得多可怜。”
他见珍珠没吱声,又加上一句:“你在看王爷一个人留在京城,不是更可怜。”
珍珠听他三分哄人,七分真情,心里很是感动,对他微微一笑,“这事儿我得去问问王爷,他若是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得好好哄着我留下才行。”
“啊?”董实挠挠头,见珍珠叫人抱着新买的衣料直奔熠郡王的书房,他跟在后面赶忙嘱咐:“你去问问王爷也成,不过可别说是我说的,要是王爷知道我说他可怜,还指不定怎么发落我,听到没呀?”
珍珠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头也不回的答应道:“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