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珍珠还是做了噩梦。
梦中似幻似真,一时草原铁骑冲进熠郡王府,一时乌日娜满身鲜血的倒她身旁。阿熠伸手来拉她,可长剑刺进阿熠的胸口,她惊恐异常的看过去,执剑的正是的辛素。她失声痛哭起来。
恍惚中有人推她,“姑娘,快醒醒,姑娘……”
珍珠耳边听人殷殷呼唤,似乎心里也知道这是梦魇,可沉沉地怎么也睁不开眼,越着急越是全身僵直,耳边的声音就更加急切了。
“快醒醒……姑娘……”
好半天,珍珠几乎使出全身的力量挣脱梦境,猛的睁开眼睛。屋里一灯如豆,,云琴半散着头发,披了件外衣,站在床前担忧的看她。
“我在外间听见您声音,是不是做了噩梦?”云芹轻柔地将她扶起来。
珍珠翻身坐起,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胃里如同堵着一块石头。再伸手摸一把,脸上也布满泪痕。她从捂住了脸,半晌才缓了过来。
等抬起头来,见云芹关切地在一旁站着,这才轻声道:“是做噩梦了,我没事。我吵醒你了?”
云芹笑道:“瞧您说的,我睡在外间本就是执夜的。”又打量珍珠身上的小衣都湿透了,脸上汗水泪水,忙出出去打了水进来:“姑娘擦洗下换件衣服吧。”
珍珠点点头,由云琴服伺着重新擦洗了,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云琴轻手轻脚的把水盆帕子拿出去,不过一刻功夫,又回来看珍珠。
她手脚麻利,珍珠夸赞道:“云芹姐姐,你真是又利落又能干,我有你一半妥帖就好了,可惜我笨手笨脚的,端个水都要洒出来。”
云芹见她渐渐平息下来,这才放心,笑道:“小姐们打小是学读书写字、女红针黹;我们是伺候主子的,学的便是端茶倒水,自然熟能生巧了。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珍珠勉强笑了笑,感慨的道:“这句话也不一定对,昨日我就见了个女子,本应是名门闺秀,如今却流落在不好的地方。”
云芹手中收拾着水盆和帕子,微微垂着脸,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神色,她轻声道:“说来那也是命,人总是要认命才好,否则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
“你这样想,也算是通透,可是人人面对的情形不同,是以选择也不同。那女子从高门跌落沉泥,后半生尚且不知飘零到何处,她的心里会更难熬吧。”珍珠叹了口气,“我总是不禁去想,若是我也遭遇她的苦难会怎么办。”
云芹听了,放下手里的活计,走来珍珠身旁,微微蹲下去问道,抬起一张素净的脸来问珍珠:“您要怎么办呢?”
珍珠伸手拉着她坐在自己床边,摇了摇头。“我不如她,我都想不出要怎么办。”
她抱着小腿蜷缩在床脚,将小巧的下巴放在膝盖上,幽幽说道:“她说家中女眷,气性大的,熬不住的都死了,胆小偷生的才活下来,可我觉得并非如此,能活下来的人才更艰难。唉,只希望活下来的人,能有个好结果,否则这世上太没天理了。”
云芹似乎有所触动,眼圈也红了。“您是个好人,可惜咱们做女子的身不由己。”
珍珠见她神色间流露出哀切伤感,这才反应过来。“都是我不好,听了别人的故事,把自己吓得做噩梦,还要来惹你伤心。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前的主人也是犯了罪被抄家,还把你和你娘亲分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云芹擦了擦眼角,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都快忘了。我如今吃得好,穿得好,整日也开开心心的,遇到了姑娘,就是我的好结果。”
珍珠伸手抱了抱她,二人低声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边泛起光亮。
———————
自打薛老走后,珍珠就把每日给阿熠熬汤药的活揽了过去。因睡得不好,珍珠一大早给阿熠送药时,还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
阿熠接过来药碗喝完,关切地问:“你昨夜睡得不好?是不是心里想着那些事不舒服?早知道这样就不对你说了。”
珍珠却不想阿熠担心,把空药碗递给跟在身后的云芹,“才不是呢,我是昨晚吃撑了,夜里积食,这才睡得不安生。薛老说的太对了,晚上真的不能多吃。”
阿熠蹙了蹙眉没说话,珍珠见他并不相信,便又开着玩笑,“我决定今日净饿一天,上回那个郎中就是这样给我治好得。”
“怎么能饿一天?”阿熠笑道,对云芹吩咐:“你去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
云芹答应一声出去了,阿熠这才道:“我得亲自看着你吃了,省得先生不在,没人管着你,你在自己院子里作怪。”
珍珠哈哈笑了起来,忽得又想来什么似的,“王爷,昨晚你说还有一件什么事,辛素没提起,咱们却不能忽视?后来被云芹走来打断了。”她忽闪着晶莹的大眼睛问道。
“我就说你整晚都想着这些,怎么能睡得好。”
阿熠站起来走到门前看了看,门外无人,这才转回来对珍珠道:“我也不瞒你什么,告诉你,便是不想你胡乱猜测反而耗费心神。但是告诉了你,你也不要整日记挂在心上,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珍珠忙点头,“那是自然,我心里有底了,才不会给你添乱,知道自己当作什么,不当作什么。不会多想的。”
“当年老程国公是先帝信重的大将,统管各营兵马,那时的周家可排不上号。即便程国公病逝,他家子弟在军中也根深蒂固。若不是陛下借此一事一举铲除了程氏一族在军中的势力,英国公也未必那么容易能顺利接管大梁军权。”
珍珠只觉得让人难以置信,“这个辛素,总不会想把端王、皇后、陛下、还有英国公一起都算计进去吧。这……这人……”
阿熠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我也只是分析猜测,未雨绸缪,也许辛素想的并没有这么深,她只是痛恨端王,继而牵连皇后。”
珍珠反手拉住阿熠,“王爷,辛素不可信,你一定要小心。”想了想又道:“咱们是否应该给英国公府提个醒,京城里有这样一个危险的人,他们也该有所防备才对。”
阿熠略一沉吟:“这个你放心。外面风言风语传遍京城,此时英国公府一定厉兵秣马,戒备森严,不会轻易给人留下什么空子可钻。”
珍珠倒不曾想阿熠对周家有如此信心,阿熠凑近珍珠耳边轻声道:“薛老走后,世子曾给我送来口信,我们且静观其变就好。”
——————————
四月里,赞颂英国公军功赫赫的小曲传遍了京城,不但六部官员也听到了,张阁老和俞阁老也听到了,据说王皇后特命教司坊去民间学唱,趁着自己生辰,在宫里唱给陛下听。陛下拉着脸听完曲儿,扔下酒杯败兴而去。
隔了没几日,草原王廷第二封国书送到南梁。先是痛陈“南梁陛下放纵英国公周巡,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再哭诉“骡马市三个月休市,草原牧民生活艰难”,言外之意,既然陛下您不讲信用,那前次答应的税银也好,岁贡也好,我们也要再推拖一番。
这一次御史台的老大人再殿前痛陈,陛下终于松了口,“宣英国公即日回京述职。”
满朝文武有高兴的,高呼“陛下圣明”,有担忧的沉默不语,虽然不是问罪,可终究陛下还是起了念头。
消息传开,董实来回熠郡王时,已经有了几分面如土色。
“陛下不会真的不念旧情,治了老国公的罪吧,咱这王府早年就是程国公府,也是不起眼一件小事,满府一个都没了,株连九族啊。”
阿熠正在拿着本游记在看,珍珠在他身旁坐着描红。二人沉默的坐着听董实唠叨,倒是难熠郡王得没有抢白他。
“你既然知道风声鹤唳,就把阖府上下好好的约束起来。今日起严进严出,安守本位,若是有谁多嘴多舌,惹是生非,一律严惩不贷。”阿熠吩咐道。
董实擦了把头上的冷汗,答应不迭,一路小跑着出去安排了。待董实走了,阿熠这才沉下脸来。
“王爷,陛下要动手了么?”珍珠将手中的羊毫笔放下,轻轻问道。
阿熠簇眉不答,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薛老是否已经到了幽州城,若是六百里加急,再有十余日,圣旨就到幽州了。”
珍珠心中担忧,可还是缓言安慰他:“薛老已经走了快两个月了,定然已经到了,他妙手回春,老国公的身体不会有事的。”她见阿熠沉思不语,又道:“既然说的是回京述职,而非问罪,只要国公爷回来,一切都可再想法子回转,王爷,您不要太过担忧。”
阿熠嗯了一声,将手里的书卷合上,轻声道:“风雨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