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拖了出去,喊冤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皇帝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送信报丧的人回来了没?”
庞崇躬身,“陛下稍候,奴才这就去看看。”说完一路小跑出去了。
片刻功夫带着梁内官回了大殿,“陛下,英国公世子陪着老夫人住在城外庄子上,派出去的小黄门奔城外去了,此时还未回宫。去熠郡王府的小黄门已经回来了。”他小心看着陛下的脸色,不敢稍有松懈,生怕陛下再发落个没办好差事的罪过。
“上前来回话。”
“是。”梁内官低眉顺眼的跪在了皇帝面前。
“奴才去的时候,郡王府一切如常,门口的红灯笼也在,门房的人懒懒散散的正吃晚饭,他们府上一贯管束不严。”梁内官的小眼睛偷偷看了看陛下的脸色。似乎对他这种事事无巨细的回报很满意,陛下略微点头,等他继续说。
“等进去了,府上的总管先来给奴才塞红封,两次三番试探,想问是什么事,被奴才推回去了,他脸色便有些不好,这才去请了王爷。等了能有一炷香得功夫,王爷才出来,看情形还去换了衣裳。奴才当时就直接说了。”
“他的如何反应?”景圣帝问。
“他先是愣住,然后咳嗽两声,呕了口血。”
皇帝听了皱了皱眉。
“他们府上的总管吓得半死,这时窗外面有人喊了声“王爷”,匆匆跑进来扶着他——就是从前跟熠郡王进宫的元家姑娘。奴才估摸她是好奇,躲在窗外偷听。”
景圣帝微微眯着眼睛,思量着梁内官的话,“吐血了?”
“是。奴才就问要不要紧,熠郡王倒是沉得住气,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嘴,跟奴才说失礼了,他这病缠绵多年,一时听了噩耗,心神不稳,不妨事的。又谢了陛下告诉他消息,他会派人去英国公府问治丧之事的。”
“你瞧他可是真的一时听了噩耗,才会吐血?”皇帝问。
梁内官想了想,“王爷话虽然说的克制,可奴才看,他脸色的确不好,身子也有些打晃,说话的时候,嘴唇发青,声音也是抖的。元家姑娘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喊人去拿什么薛老留下来的药。奴才见他们乱糟糟的,这才告辞出来”
庞崇此时插言:“陛下,奴才以前奉旨查过,‘薛老’就是英国公府当年请来给熠郡王治病的那位,两个月前英国公府派人一路护他去了幽州。”
皇帝“嗯”了一声,对梁内官挥了挥手,梁内官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走到门前,又听见吩咐:“明日传太医去给熠郡王看看。”
“是。”
梁内官出去了,皇帝疲惫的闭上眼睛,庞崇见状上前扶着他。“陛下,夜深了,要不您在塌上靠靠,等去城外送信的人回来,奴才再来带来见您。”
“睡不着啊。”景圣帝幽幽的叹了口气。“朕认识他四十多年了,没想到,走到了这一步。”
庞崇拖过来个大迎枕,塞在皇帝身后,又端来一杯参茶,“陛下切勿太伤心,龙体为重,说起来奴才伺候陛下也有四十年了,这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景圣帝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庞崇将近处明亮的灯火熄了,大殿上昏暗了几分,烛影重重,在景圣帝的脸上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四十年的老臣子故去,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庞崇悄悄退了出去,殿门合上时景圣帝却又睁开了眼。他挣扎着起身,似乎也有些吃力,动作迟缓的走到角落一处。
角落里放了个圆肚青瓷的书画瓶,里面零零散散插着画轴,他伸手抽出来一个打开,借着并不明亮的灯火,仔细的看着。
画轴上是个穿水红色衣裙的少女。画画的人用的是工笔,笔法绵密细致,显然画技十分高超,那少女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呼之欲出,正站在一株玉兰花下浅浅微笑。
看了一会,景圣帝轻轻将画轴合上,又抽出另一个。
看容貌依旧那红衣少女,却换了妆容装扮。此时女子已是盛年,画卷上细描轮廓,粉黛填色,用笔浓墨重彩。她身穿青绿暗纹锦袍,朱砂色宫裙,头上金色宝冠,华丽而庄严,可神态中却没有了欢快的神采。即便面带笑容,眉目中却隐隐透出哀愁。
皇帝轻轻抚摸画上的女子,“他,比朕狠。朕不过是想让他归老还乡,他却把命送给朕了,你们周家的人都够狠啊。”
画中人维持着一个矜持的笑容,似悲似戏,似真似幻。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皇帝一人喃喃自语,“十几年了,你一个人在那边也不知是否寂寞,如今你哥哥要去陪你了,朕倒有些羡慕你们,当年朕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
皇帝的感慨无人应答,他站的累了,慢慢坐在地上,“就这么巧,朕调他回京的圣旨刚到,他就咽气了;就这么巧,他还生怕朕不信,让承旨官亲眼看着他断气,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想了想,景圣帝又笑了,“是朕年纪大了,忘了当年他便是这样的大胆,若不是有如此胆识,朕也坐不上这江山。”
他将手中画卷轻轻收了起来,又拿起第三个卷轴,依旧是那个女子,此时怀中却抱着幼子,婴儿不过周岁如许,张开手向外挣脱,仿佛正要画画的人来抱他,女子温柔的看着婴儿,目光中都是慈爱。
皇帝的眼神也温润下来,“也罢,朕也不去计较他的真假,既然连命都舍得了,朕就依着你们的心愿吧,你放心。”
“陛下。”庞崇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大殿门外响起,“去城外报信的小黄门回来了。”
景圣帝对着画卷一笑,轻声道:“对了,陪着朕的还有一个,门外那个是最后一个。”
他将画轴慢慢卷起来,重新放回去,颇有些吃力的爬起来,走回龙案之后坐下,一瞬间,那个哀伤的老人不见了,坐在龙椅上的,又是大梁深谋远虑的皇帝陛下。
“进来回话。”
庞崇领着个瘦巴巴的内官进来跪下,那内官先磕了个头,然后说了起来。“陛下,奴才去了英国公府,却没见到世子,说是老夫人在……”
景圣帝一皱眉打断他,“啰嗦。”
小黄门连带着庞崇都一哆嗦。适才在门外,庞崇特地交代要将情形细细说与陛下,不曾想去熠郡王府的问的一清二楚,到了英国公府这里,陛下却改了规矩。
小黄门瞬时伶俐起来:“世子虽然悲痛,倒还平静,对奴才说,要递牌子面圣,奏请陛下同意他去幽州接英国公,回原籍安葬。”
庞崇看着陛下的脸色,已经再没什么问话的意思,他对那内官一挥手,内官赶紧退了出去。庞崇又将刚才熄灭的烛火一一点燃,然后恭谨的侍立在一旁。
皇帝陛下半晌沉默,对他道:“叫人去崇圣寺,把老三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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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病故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第二天大朝会,文武百官参拜陛下时发现,皇帝陛下是被三皇子扶着走上大殿的,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不光面色晦暗、眼底赤红,厚重的龙袍下,身子都佝偻了几分。
端王站在百官之首,眼看着三皇子扶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龙椅,眼角微微抽动着。
三皇子也不好过,两只眼睛红又肿,一看便知是哭过的。他扶着皇帝安坐在龙椅上,然后很懂规矩退回在端王身后,垂手而立。
众臣三呼万岁,陛下略抬了抬手,声音里说不出的苦涩和苍凉。“俞爱卿,你将幽州来的消息说给大家听听吧。”
俞阁老清了清嗓子,把消息通告了在场的文武百官们。
大殿上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别私下里嘀咕,众卿有什么话说,让朕也听听。”景圣帝有气无力的道。
大殿上安静下来,素日叫嚣的最欢的,便是御史台几位老大人,此时听闻英国公突然故去,心中惶恐,也都闭上了嘴。
半晌,张阁老率先站了出来。“陛下,英国公故去,难保草原各部没有异动之心,臣请朝廷尽快派人去幽州接管军务,安定民心。”
景圣帝点点头,这原本就是第一要务。“爱卿言之有理,别人去,朕也不放心,此事唯有靖江侯亲自去一趟了。”
靖江侯跪下领命,景圣帝竟亲自从龙椅上走过去,扶起他来。“朕知道,爱卿也是一身旧旧伤,此去千万保重身体。”说完眼圈一红,扭头拭泪,这才颤颤悠悠的坐了回去。
军中继任是大事,大事一定,不免要议论其他事。
着六百里加急的路程,从幽州到京城,差不多十日,算起来日子,十日之前陛下传召英国公回京的圣旨,正是那时到的幽州,圣旨一到,英国公就死了,这其中的的隐情不是没人好奇,真是没人敢问。
不过林子大了,总有那不聪明鸟。户部侍郎佟大人,就是那只出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