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英国公世子周珩正式上本奏请陛下,自言年少、才薄、无功绩,请求免其世袭封爵。

腊月二十八,所请获准,陛下感念已故英国公周巡不世之功,特封其子周珩为从三品云摩将军之职。

云摩将军是个有品无职的散职,圣旨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佟侍郎在自家门前点燃了爆竹,高呼呼陛下圣明,而后他兴冲冲直奔端王府,激动之色溢于言表,“王爷,咱们终于把周家给灭了,那周珩没了爵位,没了他老子的扶持,再无翻身的可能。”

端王脸上殊无喜色,也不知怎么,反而心里空唠唠。“周家没了,我看父王倒是对老三更紧着了,昨日刚刚下了圣旨,正月初五,让他带天子去崇圣寺祈福祭天。”

“王爷莫要心急。”佟侍郎狂喜之下不免有些忘形。“三皇子这些年都在庙里打转,他能在陛下面前有几份体面,所依仗的也就是周家的勋爵和兵权。如今周巡没了,周珩这小子不过封了个从三品散职,试问三皇子还拿什么跟您争。”

端王叹了口,“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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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此时,建安伯府乱成了一锅粥。

消息传来,建安伯夫人如丧考妣,指着周家的方向跳着脚大骂周珩。封氏听了消息,顿时瘫软下来,眼睛一翻晕死过去,吓得刘嬷嬷抱住她连声呼唤。

多亏周沁莹还沉着,一边让人去请大夫来看母亲,一边想着安慰外祖母。建安伯夫人戳着她的脑袋:“天呀,天呀,你那二叔是个灾星呀,国公府偌大家业,一品勋爵,就这么让他给败了。”

周沁莹说不出话来。

有丫鬟急匆匆拿来嗅盐抹在封氏鼻下,片刻,封氏打了个喷嚏幽幽转醒。睁开眼睛就看到母亲正指着女儿的脑门子发火,她扑上去抱住周沁莹哭了起来。“不干沁莹的事,我可怜的孩子,周家完了,婚事也完了,我还怎么活,老天爷,我的命啊……。”

周沁莹绷着脸,她心里也乱成一团,还是倔强的不发一言。

“分家,分家。”建安伯夫人拍着桌子,对女儿道,她本就是个泼辣性子,此时更是不管不顾了。

“那是敕造的府邸,既然爵位没了,陛下也肯定要把府邸收回去。趁这机会,现在就分家。二一添作五,不,不对,还有沁莹的嫁妆,都得让周珩拿出来。”

她一边叽里哇啦,一边打着算盘,见女儿一脸惊吓的看着她,腾的站了起来:“伯爷呢,来人,去找伯爷来,出了这么大事,他又躲到哪去了?既然周家败了,我女儿不能在那边跟着个没成亲的小叔子一块吃苦受罪过日子,趁此机会正好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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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京城多年,珍珠头一次登了英国公府的门。

阿熠和元执中父女在府门外下了马车,正遇到周珩背着手站在府门外。他白皙的肤色被落日余晖照的仿佛透透明一般,仰着脸看着白总管指挥几个下人搭梯子,摘下“敕造英国公府”的匾额。

看到阿熠走来,周珩冷峻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阿熠施礼:“总也算是件大事,我不来走一趟,大家都觉得奇怪。”

“没人觉得奇怪,你来了,大家才奇怪。”周珩笑道。

阿熠扯了下嘴角:“估摸着此时,陛下也好,端王也好,也不在乎谁来看你了。”

周珩点点头,同元执中见礼,又对珍珠笑道:“我头一次见你是在幽州,那会儿你还是草原上不懂规矩的小丫头,一去经年,你已经是个大家闺秀了。”

珍珠含笑对他俯身一礼:“是啊,当时那个何监要捉我,还是世子帮我解围。”

“如今我不是世子了。”

珍珠从善如流,响快的喊了声:“周大人新年万福。”

珍珠嘴巴甜,灿烂的笑意就从周珩的脸上溢了出来:“我进去就给你包个大红封。”

进了英国公府,不得不感叹,外面惊天动地,里面一切如故。下人们安静有序的整理一应杂物,封箱的封箱,打包的打包,有小管事拿着账册记录,不见半点慌乱,果然是经年累月攒下来的簪缨之家的气度,连下人们都透着镇定从容。

“您这是要搬离这府邸了么?”元执中问。

“陛下倒是说让我在这继续住着,可我又何必占着这府邸让人再嚼舌头。”周珩跟他们解释,“三皇子让我去他府上暂住,我已经答应了。”

元执中倒是些奇怪,周家在京城根深蒂固,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宅子,可周珩不去自家的宅院,却肯寄人篱下住在三皇子府上,实在不像他一贯的作风。“周家这么多人,都搬去三皇子府上?”元执中问。

“城东还有处宅子,虽然小了些,但也能住。除却贴身服伺的,其他下人先去城东。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我家侄女婚期降至,总不能让她的婚仪在外宅接亲。我同三皇子和镇南侯商量过了,定在三皇子府上接亲,陛下也应允了。”

能从三皇子府上出嫁,多少也能弥补周沁莹的遗憾。元执中问道:“镇南侯家的婚事倒还顺利?”

周珩一笑,“自然顺利,陛下这边刚准了我的折子,镇南侯就亲自登门定下了婚期,如今谁不说袁家有情有义。”

众人说着一路向里走,周珩径直带着他们进了周家的家祠。周家的宗祠在潞州老家,但京城里也供奉着牌位,珍珠原本听说南朝人的祠堂连自家女子都不得随意进入,走到院子里便停住了脚步。

周珩是个百无禁忌的,对元家父女道:“进来吧,也给你们看一看我们周家为国捐躯的英灵。”

进得祠堂,只觉得肃然之气扑面而至。迎面摆着的灵牌一眼看去竟有数十之多。最前面当中的是‘先考英国公周巡之位’,居左的是周琸之位,意料之外的是周家家祠中,给周媛立了牌位,不是平阳公主,只是爱女周媛之位。

“这里供奉着四十一位为国捐躯的周家人。”周珩轻声道,他上前从供台上拿起香烛点燃,先是递给阿熠,然后又分别递给元执中和珍珠。

“从前,父亲只要在京城里,几乎每天都来这里静立片刻,他说累了倦了,在这呆上一会,心里就清明了,再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堪不破的局。”

阿熠上前拜了拜,将香烛插在香炉里,站在母亲的灵牌前,仿佛有那么一瞬恍惚,平阳公主轻轻抱住他的肩头:“熠,对不起。阿妈没办法让你继续生活在草原上,但我们在南朝,还会有另一个家。”

他屏住呼吸退在一旁。元家父女也上前来,元执中幽幽叹了口气,珍珠的眼睛里就有了些泪意。

祭拜过,周珩将他们领到书房。昔日阿熠曾在这里给英国公拜寿,紫檀木的桌案上依旧摆着文房四宝,两旁的书架子上满满的都是兵书战策,只是,桌案后太师椅上坐的那个人已不在,物是人非了。

众人落座,白总管过来回话:“三皇子府上又派人来催您了。说这边缺东少西的,请您今天就搬过去。”

周珩蹙着眉,“今日不去,明天再说吧。你去让小厨房准备,熠郡王留在这里吃晚饭。”

元执中赶忙推辞:“府上的人不是要搬去城东,这时候开小厨房,不免太麻烦了,我们就不在这打扰了。”

周珩笑着跟白总管打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若是真的小厨房开不了,你去樊楼酒肆点一桌送来也行。”

元执中还要再推辞,阿熠却道:“说来我还没在这府上吃过饭,今日就打扰一番。”

白总管也跟周珩凑趣:“二爷小瞧我,咱们府上的小厨房也是京城里拿得出手的。”

果然不多时,白总管亲自来请他们入座,周家的厨子也不知是如何变得戏法,这样的境况下,竟然鲍参翅肚,冷热荤素,十六色菜品整治得齐全精致。

众人入席,桌上有酒,周珩亲自执壶给阿熠和元执中斟满酒杯,又看珍珠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他,他便笑着给珍珠也斟了一杯。

“五年了,上次跟你们同席而坐还是在幽州驿站。”周珩眼睛有些发红,他端起酒杯,“那件事原是我的错,是我妄自尊大,思虑不周,害得长姐和元夫人在幽州遇难。”他声音一哽。“对不住了。”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熠默默陪了一杯,元先生和珍珠也把酒喝了。阿熠轻声道:“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周珩听了,瞬时眼角有泪滑过。他伸手抹去眼泪,“多谢你。”

阿熠拿过酒壶,也给周珩斟满酒杯:“这些年我心里总拧着,原本是我自己偏执了,让你心中有苦难言。这杯酒是我赔罪。”

周珩轻轻拍了拍阿熠的肩头,痛快的把酒喝了。“父亲和我原想着要让你远离是非,可形势逼人,瞬息万变。你自己要小心。阿青自小跟随父亲,身手不错,人也机灵,周家暗卫,多半由他辖治,若是有任何事,他是你可用之人。”

阿熠点点头,“好,你放心。”

周珩又给元执中敬酒,“当年我曾经对先生说,先生守护长姐多年,周家定会厚待您,可不曾想后来生出着许多波折,我们没能报答您一二,倒是让您这么多年还在为我们奔波。”

元执中与周珩将酒杯一碰,饮尽杯中酒,“我们父女自然与王爷共进退。”珍珠听了忙不迭的点头称是,阿熠牵过珍珠的手,对周珩笑了。

周珩见了高兴之极:“这件事我当写信告诉母亲,她一定高兴的不得了。你们是患难中的真情,愿你们此后一生顺遂。”说完又是一杯。

这一晚周珩喝多了,平日素来少言的周世子,喝醉了倒成了话痨,从儿时在父亲膝下习字说起,又说起还收着公主出嫁前给他做的绣老虎的书包,讲到跟着三皇子去幽州迎接公主时候的兴奋和忐忑,以及后来再度北上幽州,接回父还乡时候的伤怀。

等阿熠他们告辞离开时,周珩已经酩酊大醉。

阿熠也喝了不少,他略有苍白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只是他跟周珩又不同,似乎喝得越多,话越少,只是一双眼更加明亮清澈。阿青将他扶上马车,珍珠不放心也跟了上去。直到走出老远,阿熠回头,看白总管扶着周珩站在大门前遥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我们陪着世子提前过年,他今晚是高兴的吧。”珍珠轻声问,顺手帮他紧了紧皮毛斗篷

阿熠老老实实的让珍珠摆弄,想了想嘟囔了一句:“也高兴,也难过。”说完头一沉,倚在珍珠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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