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溪的眼神是温柔的,语气也分外轻柔,可话里的意思却令人胆寒。
门口的女子走上前来,看着柏溪手中的木牌,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得可怖。
闻玉冲上来拽住柏溪的衣领,焦急道,“安安呢?你把安安弄到那里去了?”
似乎是觉得闻玉的动作无理,柏溪轻轻推开了他,又小心的在木牌上擦了擦,眼睛也没抬,问,“你很着急?”
他怎么能不急?
闻玉又想上前去,柏溪轻飘飘道,“离我远点,不然我一害怕,也不知道安安在哪了呢...”
闻玉伸出去的手顿住,刚才进门的女子走上前来,声音干涩,“柏溪,你是不是还恨我?”
柏溪抚摸木牌的手一顿,并不答话。
苏棠从女子后面略进来,走到顾深旁边,告诉他,“被绑在长楼上暗处,等城门一开,必然会摔下来。”
顾深神色复杂的看了女子一眼,那女子正是钱笙。
钱笙神色复杂,她艰涩开口,“柏溪,你收手吧,许莹看见你这样,她不会开心的。”
“闭嘴!”
这话像是戳到了他痛楚,一直神色如常的柏溪这才终于失态,他眼眶通红,平日里总是温润的眼神此刻满满都是怨毒,他声音嘶哑,“你也配提她?”
钱笙一下禁了声,柏溪不再勘探,转过头来声音又恢复了原样。
“你救了她?”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在他印象里,柏溪一直是温润的,不善言谈的,可如今这幅形态,却叫顾深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那日安安在狩猎里晕倒,是你做的吧--”
“那日我在你枕头底下发现的药包,配合安安香包里的花草,就能让人不自知的陷入沉睡,是不是?”
柏溪也没想瞒着,他赞赏的点点头,“是,不然沈家怎么会同意把安安许配给我?。”
“城中的少女失踪案是你做的?”
“是。”
顾深的心沉了沉,接着问,“你是为了杀钱笙?”
“对。”柏溪见他不说话,鼓励道,“还有呢?”
顾深依旧不说话。
柏溪笑了笑,“顾深,你太重感情了,你为什么不说?”
“钱笙告诉你的?我与失踪案有关?”
其实并不是钱笙说的。
自那日在柏溪府上见过钱笙以后,顾深在之后几日,一直瞧见钱笙在六扇门不远处游荡,几次三番想要登门,却一次都没有进来过。
当时他只是觉得奇怪,后来有一日,他没再看见钱笙,这才罢了。
他心里一直觉得不对,却又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打听了钱笙的住处,方才得知,钱笙没有出现在六扇门的那一日,她也并没有回家。
柏溪不再说话,细细的擦拭着手里的木牌,那上面刻着生辰八字,可没有人会问这是谁的生辰,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许莹。
钱笙拖着被绑缚了一夜的身体,轻声道,“阿溪,对不起。”
柏溪的情绪重新变得暴躁,“说了多少遍,不许这样喊我!”
“我...我当年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柏溪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你在我去和阿莹提亲的前一天告诉她,我喜欢你,我要向你提亲了,害她伤心,让她在城楼上选择救你的命!你现在和我说--你不是故意的?”
“你还要怎么故意?”
“我的阿莹,她那样好,可她到死都不知道我心悦她--“
“那天,我是要去提亲的啊....”
柏溪痛苦的抱住脑袋,不可抑制的回想起了当天的事。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喜欢许莹的,年少总是害羞,他不如许莹,火一样强势闯进他的眼睛,直率又热情。
所以在许莹来提亲的时候,他才狠心拒绝了。
提亲是男人的事,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来说呢。
他在家备好了三书六礼,却又听信一起长大的钱笙的话。
“你这几日要冷着她,这样你和她提亲的时候,才会有更大的惊喜呀。”
柏溪听了她的话,他却不知道钱笙喜欢他,为了破坏他和许莹,私下和告诉许莹,她才是自己爱的人,他们要成亲了,如果不是阿莹死了之后钱笙太过愧疚,将这件事告诉他,那他永远不会知道,阿莹在死之前,都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别人。
明明,他只是想要给许莹一个惊喜,所以才会在许莹上门找他时,忍住了心里的雀跃,表现的很冷淡。
其实他曾经有机会说的不是吗?
如果阿莹来找他的时候他认真听她说话,又或者他再早一点去提亲,更或者,在最早,在阿莹和他提亲的时候,他就答应下来......他们本可以没有那么多遗憾…
他总是想,快了,就快了,等他备好最足的聘礼,等他做好最漂亮的礼服,等他想好最严谨的措辞…
他要风风光光的去六扇门提亲,看谁还敢笑话他的阿莹父母不在,他一定要给阿莹整个京城最丰厚的聘礼,要比那些王侯贵女的还要厚。
可命运不会等他,时间不会等他,他们只会在你最幸福的时刻,给你迎头痛击。
他还记得那日,他欢欢喜喜的带着聘礼去六扇门提亲,却得到了许莹正和逃出来的江洋大盗在城楼上僵持的消息。
等柏溪过过去的时候,只能看见那大盗一手抓着钱笙要扔下楼,一边要许莹跳下去。
他看着那道素日利落的身影依旧那样飒爽的从城楼上跌下来,成了他日日夜夜不敢回想的噩梦。
柏溪对那天的记忆只有刺目的红,他甚至连不要都没喊出来,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子如蝴蝶般下落。
他记不清是怎么走到她身边的,只记得手上的温热,和许莹永远不会睁开的眼。
柏溪将手从头顶放下来,不解的看着钱笙,眼里是满满的恶意,“怎么死的不是你啊?”
钱笙被这样的眼神刺的生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想到那个已经离开多年的女子,就连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绚烂的向阳花。
她知道的,柏溪一直恨她,她只是没想到,柏溪竟然想要她死。
他们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她发现少女失踪案和柏溪有关,第一反应就是去问他,自己一个人纠结也没将他交代出去。
她哪能想到,柏溪做这件事,只是想让自己死的毫无声息。
钱笙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下了地狱。
这么多年,许莹又何尝不是她的噩梦?
她善良、真挚,喜欢柏溪就敢说出来,那样的勇敢。
让她怎么不嫉妒?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许莹说了那番话,许莹却为了她,没有一丝犹豫的从城楼上跳下去。
钱笙嘴唇颤了颤,说对不起。
这几个字苍白又无力,她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来说自己的悔意。
她一直不敢告诉柏溪,其实那一日,她本可以不被那江洋大盗抓住的。
她只是想让柏溪看看,许莹也不是那么好,她不甘心就输给那样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
她用鲜血证明了自己,徒留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钱笙又说,“对不起。”
这句话下来的时候,眼泪跟着一起砸下来。
柏溪木然的看着她的眼泪,问。“你凭什么活的幸福?”
柏溪没有一时不在后悔。
城楼太高了,他的阿莹摔下来的时候,身体都摔散了。
他一点一点把她的肢体找回来,却永远都拼不回去。
他的阿莹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阿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心悦她。
如果她知道,是不是跳下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决绝,那么了无牵挂?
是不是就能等一等自己?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很明确了,可闻玉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个女捕头死的太过惨烈,他记忆深刻。
闻玉声音发颤,“你,你娶安安是为了报复我?”
“你疼吗?”柏溪轻声问。
闻玉眼睛发红,“疼。”
“疼死了。”
知道安安要嫁给别人,他疼的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狠狠攥紧了。
他以为安安能嫁给一个对她好的人,可结果,安安的痛苦还是来自于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畜生?
安安前十几年的生活里没有他,幸福又安逸,可自从遇见他,安安的生活没一刻安生。
为什么自己总带给她痛苦?
他心痛的样子取悦了柏溪。
柏溪看着他,“如果你当时来的再快一些,你带的兵来得再早一些,阿莹不会死的。”
闻玉终于忍不住,将眼泪滴出了眼眶,他声音嘶哑的恳求“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我不应该在路上耽搁,但这和安安没有关系,你恨我,你杀了我好不好?你放了安安,这和安安没关系!”
闻玉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他当时正在花楼里,来通知的人被拦在了外面,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虽然混蛋,但事情轻重缓急他怎么能分不清?
事后虽然处罚了当时阻拦的人,他也主动放弃了统管侍卫的职位,可到底愧疚。
柏溪将木牌小心翼翼的当到正堂桌子上,对闻玉说,“跪下,和阿莹磕三个响头,向她道歉,我就告诉你安安在哪。”
闻玉是王爷,除了当今圣上,没人可以让他下跪,可闻玉连犹豫都没有,立马跪下,对着木牌磕了三个响头,按照柏溪说的道了歉。
柏溪轻抚木牌,“你看,他和你道歉了。”说完又在木牌上亲了亲,“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从来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也不要不来见我…你不知道我多想你。”
想你想的快要发疯了。
顾深心跟着疼,他以为柏溪放下了,可这么多年,他好像就停留在了许莹走的那一天。
“柏溪,许莹她是一个优秀的捕快。”
所以就算没有这些事,她也会救钱笙的。
身为一个捕快,首先要保证人质的安全。
柏溪没有回头,他将木牌抱在手里,低声道,“我知道的。”
他怎么不知道,就算什么事都没有,许莹也会选择救钱笙。
胃里开始火烧火燎的疼,他知道,自己吃下的毒药开始起作用了。
嘴角的血滴落在木牌上,他赶紧低头去擦,可血越来越多,他怎么都擦不净,直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往下倒去。
他恨钱笙,恨闻玉,其实他最恨的是自己。
为什么不告诉许莹自己心悦她?
为什么不能早点把话说出来?
顾深本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柏溪整个人砸了下来,他赶紧将他接住。
韩杨一下子红了眼睛,喊到,“血!”
柏溪以为自己会倒在地上,却发现自己倒在了顾深怀里,他便头笑了一下,歉意地笑了笑,一如以往温润。
“对不起啦,要给你填麻烦了。”
顾深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想要出声却发现嗓子干哑。
“你是不是从我发现那包药开始就计划好一切了?”
“你故意让我看见你和苏濂小厮对话,故意把送给安安的荷包落在我那,让我发现这一切…”
“钱笙被绑在城楼的信也是你送给我的吧。”
顾深闭了闭眼睛,“你根本没想伤害任何人是不是?”
他只是想要他们记得许莹,想要他们给许莹道歉,想要他们见证这场他和许莹的婚礼…
柏溪,从来就是那个柏溪。
柏溪的视线已经不清楚了,他睁大模糊的眼睛,努力聚焦在顾深脸上。
韩杨在一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傅诗握住他一只手,眼睛红的可怕。
“其实阿莹有点小气的,我不和她道歉,到了下边,她会不理我的。”柏溪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努力摸了摸韩杨的头,“别哭啦,为我这种人不值得。”
韩杨哽咽着,“你值得,你最值得。”
柏溪笑了笑,又轻轻拽了拽傅诗的手,“你放心追求你想要的吧,不会再有阻碍了。”
傅诗瞳孔缩了缩,轻喃道,“柏溪…”
“我不想你和我一样留下遗憾。”
柏溪说话已经很艰难了,但仍和顾深交代,“安安和那些姑娘都在我家的密室里。”
“你记得帮我给她们道歉,我不是故意吓唬她们的。”
最后,他示意顾深贴过来,在他耳边轻生道,“傻子,你怎么不揭穿我?”
顾深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苏濂私自制造的兵器…都在护城河底下。”
这句话说完,柏溪再没有力气握他的手,他恍惚间看见了许莹骑着枣红色的大马,向他伸出手来,一如曾经的张扬。
他情不自禁的握上去。
这种温暖,他实在是渴望很久了。
“柏溪!”
韩杨和钱笙的声音混在一起,顾深却都听不清了。
他将柏溪的脸贴近了,感受他逐渐失去的体温。
柏溪是苏濂的内线。
他知道的。
他本来连蛛丝马迹都不会发现,柏溪却在生活中一点一点渗透给他。
柏溪问怎么不揭穿他?
顾深开始怀疑起自己。
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大公无私。
可能犯罪的对象变成了柏溪,他只想着晚一点,再晚一点。
他忽然觉得很冷,仿佛自己处在了冰天雪地里,直到身后一个温暖的胸膛重新将他拉回人间。
顾深有些茫然的回头,“苏棠,柏溪死了。”
苏棠将他拉到怀里,顾深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终于无声的哭了出来。
苏棠感受着胸前逐渐打湿的衣服,一下又一下的在他背上轻抚。
“没关系的,顾深。”
“这不是你的错。”
他并不为柏溪的离开感到惋惜,他只是舍不得顾深哭。
他一哭,自己的心就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