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将柏溪和许莹合葬在了一起,连带着那件柏溪千珍万重的嫁衣一起尘封进了土里。
苏棠将他颤抖的手握紧了,顾深脸色苍白,但仍对他笑笑。
现在不是他倒下的时候。
顾深已经将柏溪告诉他的兵器的事交给顾重去核实。
他松开苏棠的手,直接在刻着名字的墓碑前面坐下来,韩杨也肿着核桃眼睛,静静地立在那。
他没有再哭,只是脸上挂了彩,嘴角也被人打青了。
那些失踪的姑娘好吃好喝的被养在密室里,甚至柏溪给她们留下了充足的钱,让她们不仅仅能够衣食无忧。
可却有人诋毁柏溪,将那些十恶不赦的人做的事全栽赃到他身上,韩杨气的眼睛都红了,他停下了无用的眼泪,将诋毁柏溪的人一个个用拳头还回去。
柏溪将属于他的钱财全都捐给了六扇门,韩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柏溪给他在钱庄留下了他数不过来的钱。
他没要,全都交给了六扇门。
柏溪在留下的信中依旧温柔的叮嘱他,要他好好过以后的生活,要他每年清明带些好酒来看他,要他珍惜傅诗,要自己不要想他。
他想好了一切,也想好了自己的归处。
顾深神色少有的温柔。
“你那天晚上要我不要什么事情都怪在自己身上,其实就料到今日了吧。”
“你不想我自责,又不想我难过。”
“柏溪,你这个人怎么管那么多啊~”
“现在是不是见到许莹了?开不开心?”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本来平静的树林忽如其来的吹过一阵风,将树叶吹的哗哗作响,仿佛从心里露出欢喜来。
顾深轻笑了一声,“看来你是很欢喜了。”
顾深点点头,语气尽量轻松,如同柏溪还在的时候。
“下次再来看你,你也不用太想我…忘了,你小子有媳妇了,大概率是不会想我了,”顾深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沙土,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然后道,“回见!”
就像他们只是普通的分别,等到下次他来,就能看见柏溪无奈的对他笑。
韩杨吸了吸鼻子,端起一碗酒,洒在坟前的土地上,也转身走了。
只剩傅诗一个人站在原地,半晌,他走上前去,半蹲下来,神色复杂的看着墓碑。
心里万千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汇成一句谢谢。
柏溪给他的,是他这辈子都还不起的。
他给了他一个未来,还有去爱韩杨的机会。
*
苏濂在皇帝面前一向得脸,顾重带人观察了几天,这才确定苏濂确实私造兵器,藏在了护城河下。
这几日他们按兵不动,苏濂够小心,他们蹲守了几天,他一次也没来过,但根据柏溪屋子里留下的册子,他们已经找到了贩卖材料的源头,只要协调好,拿下苏濂指日可待,到时候便不容他狡辩。
顾深也蹲守在暗处,但他有一件事一直没想明白,若柏溪是苏濂的暗线,如今柏溪去世,苏濂却没有一点着急意思,甚至还能让他们在柏溪的房间找到这本册子。
若是这册子是假的,是他想故意引导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按照册子找到了扳倒苏濂的证据,证明这册子是真的…
顾深就更加不能理解,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苏濂不知道有这本册子存在。
但苏濂如此精明的人,会真的不知道有这本记录册子存在吗?
没等顾深在细想,几日来平静的护城河终于迎来了意图不轨的人。
熟悉的黑衣,顾深一眼就认出这是苏濂那个几乎不离身的心腹,在六扇门和柏溪见过面的那个。
见他万般小心忘护城河几乎没有人烟的下游走,顾深他们不敢离得太紧,只能远远的跟上。
他们虽找到了炼制私器的源头,那人也愿意指认苏濂,可兵器藏的太隐秘,他们一直没找到具体位置。
如今越黑风高,别说他是去了几乎没有人烟的下游,就算是站在护城河的正面,一般人也瞧不见他。
但顾深夜间视力一直异于常人,他以前便开玩笑,说是随了顾重,哪知道眼下,是真的只有顾重和他能跟上了。
二人默契对视,悄悄的跟上那人。
若说顾深这些年什么功夫练的最好,那边要属轻功了,毕竟顾重从小就教育他打不过就跑的重要性。
等那小厮打开了机关,顾深二人跟了上去。
他们知道,时机到了。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擒住了他。
那小厮功夫不错,可今天是他和顾重两个人来的,他自然翻不出什么浪来。
等他们带的人拿着火把进了放着兵器的暗道,顾深才清清楚楚的看清这些冷铁的数量。
他不由得倒吸口凉气。
就这些武器的规模,若在晚发现些时日,怕是苏濂已经起兵造反了。
这还只是护城河下的数量,那些藏在外面的,不是用于京城内部,而是被阎罗殿秘密藏起来的兵器和人马又会有多少?
不管怎么说,这次苏濂是彻底完了。
虽然不可能动摇阎罗殿的根本,但不管怎么说,也断了他在朝中的臂膀,到时候苏濂在供出几人,多少能为朝堂肃清些害虫。
顾深拿着火把,在映得明明灭灭的墙壁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苏棠注视着护城河中星星点点的火把,邬冥站在他身侧,夜间的风将他们的衣摆吹的纷乱。
“你可放心了?”
苏棠仍旧看着远处,“你若是不担心便不必跟来。”
邬冥声音仍旧冷,“我对他永远不能放心。”
当年他不过出个任务的功夫,就差点和他天人永隔,如今幸得重逢,他怎敢放心?
他永远没法放心。
苏棠在黑夜中轻笑一声。
“我们不愧是师徒。”
一样喜欢隐藏在暗处,窥伺自己的恋人。
“苏濂要倒了。”
“嗯。”苏棠答了一声,大概明天就能看见广成侯爷府被朝以后的样子了吧,他还真是…期待了好多年。
“你有蛊虫的解药了?”
“没有。”苏棠在风中回身,“师傅,是怕死了?”
“嗯。”
他从不惜命,可如今才刚能和顾重在一起,他终究是舍不得的。
“是啊。”苏棠望向远方,轻喃道,“怎么能舍得呢。”
他可以一眨不眨的带着阎罗殿所有人陪葬,却舍不得顾深皱一下眉头。
*
事情果然如顾深所料,圣上知道此时极为震怒,当即把苏濂一家关进了死牢。
几人分别监管,谁也见不到谁。
可让顾深没想到的是,苏濂竟然是个英骨头,只说自己想做皇位,对阎罗殿半点不提,甚至朝中的人他都没供出一个。
按理说死牢是不让人进的,但顾深刚立了功,圣上亲自封赏,别人也乐得给他面子。
他先去见了苏濂,可苏濂咬死了,一句话都不说,顾深又去看了苏璐和沈荷,叮嘱牢头别让他们吃苦头。
苏璐除了狼狈些,并没有其他囚犯那样歇斯底里。
看见顾深来了,她微微顿了顿,然后说,“苏棠在你那吧…那日抄家没找到他。”
顾深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苏璐眼睛通红,声音也弱下来,“顾深,求你,我求求你,你将他藏好,你别把他交出去。”
顾深有些诧异的望着她,苏璐顺着栏杆慢慢滑下去,“我们,我和娘都知道了,当年的事是爹不对,苏棠也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没占大哥的位置,我都知道了…”
苏璐背过身去,“你帮我和他说声抱歉,我以往只是气他抢了大哥的位置。”
“还有,谢谢你愿意来看我。”
顾深最后去看了苏迎,他是几人中最不狼狈的那个,看到顾深,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好像今天的下场是他早就想到过的。
“你来了?”
顾深嗯了一声,苏迎却忽然笑了出来。
“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忐忑,如今真的坐在这了,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一个死到临头的死刑犯,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他声音淡下来,“我每天都很痛苦,我觉得我每天都在偷着别人的生活。”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苏濂,在我出生以来,他每年就来那么几天,小时候我不懂,后来我才听说,哦,原来我是外室的孩子。”
“可我不能理解,明明我娘是苏濂明媒正娶进门的,怎么我就成了外室的孩子?”
“后来我进了侯府,第一次看见苏棠。”
“粉雕玉琢的一个孩子。”
“我当时就想,这就是我的弟弟,他真好看。”
“可没多久他就消失在了家里。”
许是回忆太过痛苦,苏迎说到这,慢慢合上了眸子。
“我看见了—”
“我看见爹在苏棠的碗里放红色的粉末,我以为是糖,还偷偷羡慕过,可弟弟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直到—”
“我在家里看见了几个黑衣人!”
苏迎猛的睁开眼睛,“我明明瞧见是父亲亲手将睡着的弟弟交给黑衣人,可第二天一早,他却说弟弟失踪了…”
“我不敢问,知道我越来越大,知道了阎罗殿,知道了父亲和阎罗殿有联系,我才知道—原来他,一个父亲,竟然将自己的儿子当成贿赂阎罗殿的礼物,亲手将他丢进了无尽炼狱—”
愤恨的声音忽然打住,苏迎攥了攥拳头,平缓了呼吸接着道,“直到我不小心看见了那枚玉佩,那是全京城只有一块的玉佩,我幼年时见苏棠整日带着的,上面的梅花印独树一帜,这些年我都记得它的样子。。”
“是当年皇上亲赐给苏棠的娘的,仿品虽多,可上面有这印记的,只此一块,应是当年夫人自己亲制的,我绝不会认错。”
“这我才知道,原来是苏棠回来了,他来找我们报仇了。”
顾深却好像才从冰天雪地里面缓过来,刚才冻住的脑子得以回温,他听见自己发涩的声音。
“你说那玉佩长什么样子?”
*
顾深浑浑噩噩的从死牢里面出来,他甚至怀疑苏迎撒谎骗他,可苏迎完全没理由这么做。
因为他不知道…那块玉佩是他的。
顾深抬头看了看月色,想起自己是被顾重从乱葬岗捡回来的,想起自己异于常人,可以在夜间视物的眼睛,想起那块莫名丢失的玉佩…
他恍惚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玉佩怎么会在苏棠那?
怎么回事苏棠那了他的玉佩?
他那时候才多大,苏棠从一开始就认识他?
最关键的是,那块玉佩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苏棠?
顾深脚下一个踉跄,甚至有些呼吸不过来,眼中带着说不尽的迷茫。
苏棠?
他怎么会是苏棠?
明明那人今天晌午还牵着自己的手,问他是不是喜欢做捕快,升官了开不了开心。
明明他还笑话苏棠问在云城一样的话,以后是个记性不好又爱唠叨的老头。
不过一天的功夫,怎么一切就变了呢?
他是被亲生父亲亲手扔进狼窝的苏棠?
顾深站在原地,一时间只觉得今天的夜风格外的凉,冷得他骨头都是疼的。
苏棠,骗了他?
顾深迷茫了一会眼神又重新坚定起来。
他不能不相信苏棠,有什么话,他可以直接去问,而不是像一个懦夫一样,躲躲闪闪,不敢面对问题。
打定了主意,他加紧步伐往家里赶,可铺天盖地的杀气四面八方的向他袭来。
顾深顿住脚步,无奈的苦笑了一下,阎罗殿为了杀他可真是大动干戈,他们派十九自己来,他就已经招架不住,如今这乌泱泱一群,到真是高看他了。
看来是抱了让他必死的心。
顾深手上没有兵器,他杀了一个杀手从他手上夺了把刀。
其实论起来,他刀要比剑用得好得多。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多少道刀伤了,他眼睛被血水糊住,分不清是他的又或者别人的。
倒下的那一刻,他隐隐瞧见有人提着刀过来,刀尖上的血滴了满地。
可他再没有力气了。
他还没问苏棠是不是骗了他,又想,这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
他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在刀尖抵达头颅的最后一刻,他在担心苏棠晚上有没有吃饭。
有没有人给他煮碗面…
还有,他今天和苏棠分别的时候,每对他说我爱你。
如果知道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他一定会好好表达爱意。
真是,不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