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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线型的沙丘在夕阳下泛着迷人的金色,飞行器几乎贴着地表俯冲,所到之处卷起沙土宛若一场小型尘暴。恒星的银色光线穿透前窗炙烤着驾驶座,广袤领域哪怕驶出几百公里也碰不见半个障碍物,他一直在提速,愈来愈快,没有要减缓的意思,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给予了异样而扭曲的快意。
他已经看不清前路了,反正目之所及全是金色的沙,又有什么不同。一锅粥的情绪在脑海里奏着交响乐,气势恢宏,沸反盈天。他索性取下防护镜仅凭直觉,随心所欲又漫无目的。
在经过某一处突兀地减了速,那并非驾驶者本意,叶修第一反应撞上了什么东西,但并未听见任何异响,除了嘶吼的风声。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沙漠的送命谷。
这个星球质量与引力不比地球,流沙是杀人的怪物,不止能吞没行走地面的生物,飞禽也不能幸免。强劲的风和流沙搅拌成漩涡,巨大的吸力陡然拔地而起,他被拖拽着滑向深渊,在几秒钟的愣怔后身体比思考更先一步作出反应:叶修猛地调转角度迅速启动SOS状态,将所有动力输送向尾部引擎,螺旋刮起更大的沙尘砸向窗舷,合金材质在自然的威慑力下脆弱得不堪一击,很快攀上细小却知名的裂纹。发动机和风暴的轰隆交叠成一片,持续的耳鸣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大脑有什么迅速而尖锐地疼痛起来——
不能死。
叶修咬着牙紧紧握住方向盘,尽全力将已经陷入三分之一的机器前段从亡灵的触手中拔出。
不能死。
不能死。
还有人在等待,他答应了要回家。
车体警报哔哔作响,他闭上眼睛,摁下最后的储存能源,孤注一掷。
与意外殊死搏斗的二十分钟漫长得如同半个世纪,如同当年失去周泽楷每一个难捱的日夜。
好不容易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飞行车几近四分五裂,歪斜地坠落在旁处。叶修用剩余的力气撬开半毁的车门爬出来,摊倒在滚烫的、方才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沙地上,满目血红的阳光。
原来触手可及的死亡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在瑞肯星舰里距离毁灭只有毫厘、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的周泽楷,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会害怕吗?会后悔吗?会怨怼吗?
会不会也在心里默念爱人的名字,祈求上帝给予勇气和转机。
然而上帝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叶修没找到原来的周泽楷,当然没找到,怎么可能找到。张佳乐信誓旦旦的声音还在脑海里盘旋,也无所谓了。
比起第一次猝不及防接到噩耗后百分之分的绝望,如今在燃起希望后重新碾灭的感觉,好像更不堪和苦痛,又好像只剩下麻木。
他不会死的。可他想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让他暂时被自我和世界所抛弃,什么都不要记得。
等他再次醒来,竟然是在熟悉的床上。他回到家了。
恒温控制系统舒爽和缓,AI向他问好,叶修头疼欲裂坐起身,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直愣愣出神的空档有人端着碗走过来,直到蔬菜粥的香气勾动着他的味觉,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进食了。
周泽楷什么都没问,看着他喝下粥,又端着碗离开。叶修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莫名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只剩下孤零零的沉默。
晚些时候他在阁楼找到周泽楷,趴在窗边眺望着不远处的湖泊发呆。难得选了水浴,头发还湿漉漉的,嗅得到浅淡的香气。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在边缘兜圈很久,还是绕回正题。周泽楷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见他。
叶修笑笑,见或者不见又有什么差别,反正再也不会见了。你不需要再想这些,别为难自己、别自我折磨,好吗?
周泽楷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道,我明白了。
叶修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先下了楼。
一个星期后他正靠着沙发查收邮件,有人回来了。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滑开,两个人站在外面,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望向他,逐渐暗淡的天光顺着门缝一直流淌到脚边,倏然湮没了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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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肯度假基地取早餐时不小心撞到他慌忙道歉的周泽楷。
表白时耳根通红眼神却坚定的周泽楷。
垂下眼睛等待他的吻的周泽楷。
梦魇缠身惊醒后寻求他怀抱的周泽楷。
固执地要参军的周泽楷。
星舰舷梯上笑着向他挥手道别的周泽楷。
从实验室第一次睁开眼、带着宛若新生的纯洁和好奇看着他的周泽楷。
床上生涩忐忑的周泽楷。
问他去哪里小声叮嘱要早点回来的周泽楷。
月夜坐在船边哼歌的周泽楷。
听见真相后没有异议接受的周泽楷。
用他从未见过的、全然沉静的眼神问“是不是真的很想见他”的周泽楷。
……
两个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所有本以为已彻底尘封的记忆全部激活,两段独立的时间线此刻交错在一起,它们如此鲜明地从他身体呼啸而过,牵扯出所有历历在目的伤筋动骨。叶修清楚地知道这些回忆来自不同的个体,某种更强烈的感情冲破了理智的束缚,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见真相。
本尊与复刻都来到面前——他这辈子最虚妄的念头也不过如此。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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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对于相似的人共处同一空间的状态并不陌生。然而双胞胎总是会有差异,克隆人不会有——除了脖颈那道没有消除的新月形状的疤痕。可叶修还是能够一眼分辨得出谁是谁——他对两个周泽楷都太过熟悉,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诡异的一段日子,各怀心事,也相安无事。有一天周泽楷忽然说,想去看星星。年轻的那个。
后来叶修想过很多次,如果不答应就好了,如果那时再仔细分辨一下他的神情就好了,如果——
他希望一切都能停在开始,但愿望也只是愿望,他从来不是虔诚的信徒,永远不会有神明回应祈祷。
这艘飞船放在仓库落灰有短时日了,叶修的执照都快到期,等到真正坐进驾驶舱又像是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熟悉的手感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孙哲平这趟回来不仅带来没人预见的消息,还有一身伤,张佳乐转让了百花谷,带他搬去新的空间站静养。那儿晴空碧海,风景无与伦比,叶修见过传来的照片,正适合清心寡欲思考人生,理一理扯不开的结。
近日来的平静都是假象,叶修打算在这趟旅行结束之后好好做出新决定,他们当然不能这样得过且过,无论如何这事需要一个了结。
飞船划破气流掠过每日相见的湖面,掠过茫茫的沙,渐行渐远,即将离开这颗充满回忆的星球——三个人中两人份的回忆。
副驾驶是空的,窗外随着高度上升愈来愈黑,永夜和轻微的深空恐惧症一起笼上心头,叶修下意识做出戒备的姿态紧紧贴着椅背,许久未犯的烟瘾让他愈发烦躁。每次他如此想要迫切地摄入尼古丁总是伴随着沉重的预感,而他的预感往往会成为现实。
他想说说话分散紧张的心情,还是忍住了。这些天几乎没人交谈,毕竟两个分毫不差的声音一起响起是有些怪异,叶修都要怀疑两个周泽楷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心灵感应交流方式,不然他们怎么总能在沉默中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