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渚,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知道是你,北渚,你应应我。”那声音从树孔里传出来,时强时弱,没得到回应,竟然幽幽哭了起来。

秦胜广默默将二爷搬了个位置,说:“好端端的,怎么还闹起鬼来了。”

“你是谁?”王清河摸了摸包,符纸已经用完了,就把苗刀握在手里。

梅树里的人浑然不觉,惊喜说道:“你忘记了么?我是落梅啊,我就住在你家旁边的落梅山上。”

王清河的脑袋还余阵痛,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搜刮,她的洞府旁边,好像确实是座山,山上隐约种了几株梅树,都是红色的,开在莹白的雪里。至于那山唤做什么山,那山上的仙唤做什么仙,她真的不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落梅说道。

于苍说道:“不管你是不是金照山上的,也不管你找谁,可否现身一叙,躲在树里面算个什么本事?”

梅花树陷入了沉默,周遭阵法不断聚拢收缩,待飞掠的符篆形成一股绳,封印就该破开了。

王清河试探性的问道:“落梅,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们看到的,就是我的真身。”落梅缓缓说道。

这一惊非小,王清河上前查看,梅花树上片叶不沾,几朵破碎的血色花瓣摇摇欲坠,树干上全是不规则的孔洞,有些里面还爬着圆滚滚的肉虫。

“为什么会这样?”王清河问。

“北渚,你来凡间多久了?”

“有一百多年了罢。”

落梅的树枝动了动,好像在叹气:“我这里,也待了一百多年。我来到凡间,找到地裂,在这里看见了命盘,我知道,那是宁睢的东西。但宁睢不在这里,我原本想离开,但是被他抓住了。”

“谁?”

“北渚,你还记得祁水之战嘛?”

王清河当然记得,千年前,妖族进攻金照山,她的父亲北渊奉命迎战。妖族和神族纠缠不休,最终在祈水进行决战。哪一战连续打了两个月,天地换色,人间震荡,最终以神族胜利结束。

数百万妖族因此被俘,北渊在一次续写战无不胜的神话。当然,他也付出了代价,在大战中受了重伤,此生再也不能拿刀。后来妖族余孽反扑,仅仅数百死士,就要了战神的命。

那场偷袭中,北渚正准备和父亲去北海找母亲,他们带了二十人,其中就有于苍的父亲。二十人无一生还,除了北渚,年仅几岁的北渚,被于苍的父亲护在身下,他的背都被砍烂了,露出了森白的骨头,手也没有松。

北渚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坐在鲛龙辇中,絮絮叨叨的和父亲说着话。她说到了北海,她要去捉鱼,要去捡贝壳,还要去海上行船。父亲坐在她身边,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笑眯眯的望着她。

死士奇袭,北渚的美梦轰然破碎。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战无不胜的战神,被几个粗鄙的妖族团团围住,他的手颤得拿不动刀,身上的大氅全是鲜血。目龇具裂的妖族,把剑没进他的身体,用刀卸去他的肢体。

对于战神来说,最高的荣耀是战死沙场,而不是被几个无名小妖乱刀砍死。

北渚连尖叫都忘记了,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支离破碎。

于苍的父亲扑过来,遮住她的眼睛,说:“不要看,小渚,不要看。”

北渚的世界陷入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能听见,刀锋没进血肉,利剑砍断骨头。滚烫的血从于苍父亲的身体里,流到她的脸上。北渚浑身僵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不知过了多久,北渚从于苍父亲身下爬出来,她全身都是鲜血,干巴巴的糊在身上,很不舒服。她脱掉灌满血的鞋子,站着满是鲜血的地上,地上的血太多了,来不及浸下去,全从她脚趾缝隙间淌出来。

举目四望,已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人。

她看见于苍的父亲,那个总爱逗她笑的将军,背上被人砍了一百多刀,软甲变成了碎片。她找不到自己的父亲,地上全是碎肢,她分不清,到底谁是自己的父亲。

她再也不去北海了,她再也不会捡贝壳了。

“我记得。”王清河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打量于苍一眼,这个有洁癖的神仙,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张雪白的帕子,正在擦脸上的污血。

察觉到王清河的目光,对着她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贝齿。

“那人是妖王独子怀罡,你们所站的地下,沉睡着妖族一百多万亡魂。”落梅沉重说道:“祈水大战,妖族一百多万将士被俘,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被神族活埋在了犬丘,不久之后,犬丘的地裂中飘出来一种毒雾,不论任何生灵靠近,都是个死。再后来,神族察觉,携神器封印地裂。”

“这都是神族自己造下的孽。怀罡也在活埋的人中,但他没死,他从数百里的地下爬了出来。他捡走了宁睢的法器,做成了偷运转命的邪器,他建起白楼黑殿,他用从地裂缝隙里冒出来的毒雾驯化蛙母蛇母鼠母,还用这些毒雾做成了神瘟。”

“神瘟?”于苍疑道。

“一种只有神仙才会染上的瘟疫。”

王清河恍若大悟:“他的目的不是地下,而是天上。”

“他要报活埋之仇!”于苍说着,又觉得不对:“宁睢的命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落梅沉默了,法阵高速运转着,他们只能通过淡蓝色的气势看见狰狞的黑袍童子们。他们的声音传不进来,里面没人说话,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北渚,你来,把手贴在命盘上,就能知道了。”落梅终于说话了,说话间,她掉了几片花瓣。嫣红色的花瓣并不完整,像是被虫子吃了:“还有你,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是觉得很熟悉,你也过来罢。”

一只干瘦的梅枝延伸出来,原本是想触金隶的,忽然停在半空,变成了摇摇一指。

金隶和王清河对视一眼,两人并肩上前。两缕梅枝延伸出来,托着命盘下移,正好放在他们能挨到的位置。两人将手放上去,这地下气温低,命盘冷得像冰块。片刻,手掌处就发起细微的热,一条很浅很浅的线,缓慢的亮起来。

王清河心中缺失的部分,她从未注意到的部分,瞬间被补全了。

当时来犬丘的人,不止她一个。还有个神仙,叫宁睢。王清河和他并不熟悉,但在金照山上,他又算是王清河唯一的朋友。

宁睢掌管命盘,众生的轮回和归宿,皆在他手指间的小小命盘上。他和王清河一样,向来形单影只,在金照山上很不起眼。宁睢喜欢在翠亭里坐着,面前摆着一张琴,从来没见他弹过,琴旁边通常煮着茶水,他每日做的,就是往红泥小炉里添柴。

其实神仙煮茶哪用柴的,他只是太过无趣,给自己找一点事做罢了。翠亭距离北渚的洞府不远,她每日出门就能看见。那穿着雪白袍子的神祗,在里面摆弄柴火。

依着北渚的脾性,她向来视而不见,不会主动与人谈话。

那天,宁睢又在翠亭里,对着熄灭的小炉束手无策。

炉里添满了柴块,挤得缝隙不留,浓烟已变黑了,呛得那神仙连连咳嗽。北渚远远看了一眼,本该直接走的,那天不知怎的,走到亭下,将茶壶放下来,将里面的柴块退出来,理整齐,火焰咻得冒起来,在风中摇摇摆摆。

北渚不知那天发了什么神经,许是那神仙的样子看起来太蠢。

宁睢大为惊讶,对着她笑了笑,浅色眸子里盛满细碎的星子:“多谢小神君,你叫北渚罢。”

北渚有些惊讶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她向来情绪不露于表,只是冷冷看着他:“你的衣服着了。”

宁睢往下看了一眼,他方才火退得太急,没留神一根通红的柴块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雪色衣袍上,立即就燎了个大洞,边缘变得焦黑。他不慌不乱,将柴块拾起来,扔进小炉里,手轻轻一划,雪袍崭新如初。

“你看,我的袍子不会脏。”

北渚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哄小孩,她面无表情的说道:“火又被你捅灭了。”

宁睢苦笑一声:“抱歉。”

北渚其实心挺好的,又帮人把火烧着了,拒绝了他品茶的好意,马上就走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两人偶然遇见,就会搭几句话。有时北渚空闲,还会和他下几盘棋。后来,北渚做了衰神,她原以为那白衣神仙也会躲着自己,谁知他还在那翠亭下,热情的唤她喝茶,有时是一脸歉意的请她生火。

北渚做衰神后,性子更闷了,宁睢虽然话不多,但他的存在确确实实让北渚有了几分慰藉。那时她在亭下和宁睢对弈,落梅山上的梅花仙子把梅花种到了这里,有时会看着他们。宁睢叫她一起,落梅仙子摆摆手,脸上露出局促的笑意,说她不会。说完,又弯腰种梅树去了。

北渚离开金照山前往犬丘的前一天,在翠亭,她又看见了宁睢。

那个雪袍神仙生得一副好相貌,坐在亭下煮茶,美得像是画卷。两人和往常一样对弈,宁睢捏起墨色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说:“已经决定了?”

北渚敲响堂鼓,整个金照山都知道她会去犬丘,宁睢也不另外。

北渚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棋,清隽的眉眼微微皱着,眼神死死盯着棋盘,轻轻嗯了一声:“这是我的命。”

宁睢不催,耐心等着她思考,说道:“世间人都说命涂已定,这是命盘上除了一个起点,后面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北渚抬头望向他,发现宁睢的眸子颜色很浅,像两片琉璃,她忽然笑了笑,笑容很淡,还未完全漾开又收敛下去:“那你就当是我自己选择的罢。”

而后北渚没和任何人告别,悄悄去了犬丘。在犬丘,她结识了生缚灵徐汇,她找到了地裂所在,她用神骨织成一道网,将地裂的缝隙阖上。她没想到,宁睢也来了,他也剥了自己的神骨,覆在北渚的神骨之上。

北渚捧着他的脸,跪坐在他面前,这是她第一次惊慌失措,痛哭出声,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睢雪袍尽染,终年沉寂的眸子波涛汹涌:“这是我的命,我自己选的命,北渚,离开金照山罢,终有一日,我的神骨会覆盖你的神骨,它会回到你身上,这地裂我替你补,你替我去看看人间,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鲜血从他口中,伤口中不断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为什么?为什么啊?”

忽然,北渚觉得额头一凉,原是宁睢擦干净了嘴上的血,在她额头上印下冰冰凉凉的吻:“让我逾越一回罢,北渚,我喜欢你,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你或许也还不懂,但是没有关系,你只要记得,和你在的每时每刻我都很开心,那天你走进翠亭,替我生火,是我觉得最美好的事情,北渚,你把自己过得太苦了,多笑一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

宁睢摸着北渚的脸颊,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北渚,我喜欢你,但你不用记得我,不用觉得愧疚,也不用因为我放慢脚步,我想让你有一个,不那么苦的人生。”

北渚愣住了,她从没有想过,除去自己的父母之外,还有一个人会这样深沉的爱着自己。可当她察觉的时候,她已在慢慢忘却了,宁睢忍着剧痛,把属于他的记忆抽去。

“我就快死了,若我有幸不死,活下来的,将是我曾经的邪念,它将变成一只没有来处和归路的恶鬼。北渚,没有关系的,你不要哭,修补地裂是你选择的宿命,那么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宿命,我不后悔。”

后来,北渚回到金照山,忘记了地裂发生了一切,如愿去了凡间。

后来,宁睢的碎灵四处聚拢,变为一只恶鬼,神族察觉,将其镇压在地府。唯恐镇压不力,引来天河水,化为忘川。那鬼没有来处,不知归处,人们都称他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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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河将手取下来,早已泪流满面,她望着金隶,一字一句的说:“如果你没有逃出来,没有来到金家,我们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金隶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说:“我们还是相遇了,不是么?”

“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如果不是今天,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地裂下的那道神骨是你的,宁睢,金隶,我欠你太多了。”

金隶将人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声好气的哄着:“清河,不要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嘛,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可我……”

王清河话没说完,就被金隶打断,他耐心的将她脸上的珠子用手指勾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这时,于苍举起了手:“我有问题,落梅仙子,据我所知,北渚和你交情甚浅,你为什么要下来找她?”

回应他的,是不断缩紧的法阵。落梅仙子久久不语,方才命盘幻化出来的景象,她也看见了。要她回答什么,回答她根本就不是找北渚而是下来找宁睢的么?

“小明子,你干什么?”秦胜广眼看着柳明明朝浑身是血的徐二爷冲过来,急忙用身体挡住。

刺啦一声,他的纸皮衣服被撕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竹篱条。他扭过头去看,发现柳明明的眼珠子变得细长,脖子上长满鳞片,双手成爪,死死盯着浑身是血的徐二爷。

王清河和金隶对视一眼,金隶手指微动,一条鞭子从他手下幻化出来。他快速移到柳明明背后,用鞭子缚住他的双臂,将他控制住。

柳明明手上的符纸早就失去了作用,此刻他面目狰狞,嘴中吐出发叉的杏子,已完全异化。

“落梅,我该怎么救他?”王清河急忙问。

“怀罡改了命盘,挪用别人的运势,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人能突然改运的原因。但有条件,想要改命换运,必须拿东西来换。简而言之,要想救他的命,你们当中的有一个人,必须交出自己的命。”落梅答道。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就冲了出去,狠狠撞在命盘上,鲜血淋漓,是大福。王清河吃了一惊,急忙过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大福的气息都越来越弱,他撞得太狠了,一点余地也没给自己留。

命盘上渐渐亮起猩红的光,一条线亮起来,又黯下去。柳明明身上的鳞片渐渐消失,大福的皮肤渐渐变得鳞片,圆滚的眼珠变得细长。

柳明明清醒过来,看着头破血流的大福,他好像明白过来了,他扑过去,拉起大福的手:“大福哥,你做了什么?大福哥?”

大福没回答任何人的话,他的眼睛糊在鲜血里,死死盯着上方,口齿清晰的说:“我想赎罪。”

再无其他言语,大福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王清河来不及悲痛,阵法已近在眼前,她必须做出动作了。

“怀罡在我身后开辟了一条去金照山的通道,他把你们引到这里来,是为了解开封印,把所有瘟毒都引到金照山去。北渚,你必须得阻止瘟毒流出。”落梅说道。

王清河看着不断缩小的法阵,默默计算着时间,说:“我会的。”

“在此之前,我想求宁睢一件事。”

“什么事?”金隶问。

“杀了我。”

“什么?”

“我中了瘟毒,浑身都在腐烂,身体里长出了虫子,我每天都能感觉它们在我身体里爬。我中毒已深,无药可救,死,是唯一的解脱。求求你,宁睢,杀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落梅苦苦哀求道。

金隶沉默片刻,上前将手放在梅花树上:“得罪了。”

金隶手上延展出无边黑气,包裹着高大的梅花树,枝丫迅速颤抖,仅剩的几朵梅花扑簌簌往下掉。她忍着剧痛,伸出一根枝丫,在金隶耳边悄然说了一句话。然后,梅花落尽,人死灯灭。

王清河看着手中的花瓣,想起她曾经的样子,是个总爱穿着嫣红衣裙的曼妙少女,提着一把小锄头,在院子里挖坑,种树,施肥。

花瓣落地,转瞬又被腥风搅起来,吹在空气漂浮着。法阵已完全聚拢,黑袍童子和蛙母亦跟着近前,大地开始颤抖,幽暗的地裂中冒出一阵彩色的雾,那些都是百万妖军的尸骸变成的。

王清河伸手布下一道禁制,把柳明明等人包涵其中。她和金隶互视一眼,同时朝蛙母袭去,他们再也不会抛弃对方。

从决定救下徐二爷的那一刻起,王清河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既然封印解开无法避免,那她就再补一次。

两人同时上前,突然被一股力量狠狠推回来。于苍站在他们面前,他的白色西装都是污血,为了这一刻,他连隐术都舍不得用,只用手绢把脸擦干净了。

“于苍,你干什么?”

于苍望着那恶心的蛙母,浑身都是粘液,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在地上留下一道湿痕。他丝毫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生怕王清河抢在自己面前。他豁然上前,化为一道白色影子,狠狠撞在蛙母身上,将它撞回地裂。

“北渚,回金照山去吧,让那群神仙看看,最后救他们的,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掉下了地裂,腥风刀子似的刮着他的脸,他浑身都是腥臭的粘液,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不断下坠,落进彩色的雾里,浑身揪着疼,像是被重物碾压。但他没有喊出来,从容的抽出自己的神骨,一根两根三根……

他把神骨织成一道巨大的网,把外泄的瘟毒收回来,他浑身都在发抖,但他咬着牙关,不让半点闷哼声露出来。原来剥离神骨是这种感觉,像是把全世界的疼痛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了,但他是哥哥啊,哥哥本来就该保护妹妹。

“于苍!”王清河撕心裂肺的喊道,没人回应她,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牙舞爪的毒龙被一张巨大的网收了回去,那是于苍的神骨。

阵法大开,周遭的黑袍童子再无顾及,纷纷扑上来。金隶一手抬起,悬在梅树前的命盘就到了他手中,旋转,变小。金隶凝神,手指稍稍用力,手背上崩起好看的骨线,命盘上随之亮起千千万万条线。

“移命抵运之人,以吾之名,速速归位。”数万条线在他手中炸开,像是热烈的火树银花,又似放大的蒲公英。那些都是被偷走的运势,将要回到它们该回到的地方去。

待最后一根丝线抽出,咻而远去。金隶将命盘捏在指尖,手背上浮出诡异的符咒。一阵黑雾从他指尖流出,游到焦土上,卷轴似的展开。

咯咯咯咯的声音响起,一望无际的焦土上,无数恶鬼破土而出。它们扭动着干瘦的四肢,关节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很快,恶鬼们蚂蚁似的冒出来,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密密麻麻的伏在地上,齐声道:“我等任凭大祭司差遣。”

华阴令,可杀鬼,也可召鬼。

微风拂来,扫在金隶一派肃杀的脸上,他将命盘捏在手中,另只手抬起,往前轻轻一划。身后的恶鬼大军,似汹涌的山洪呼啸而去。

金隶走到王清河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道:“清河。”

王清河起身,最后望了地裂一眼,于苍的神骨呈好看的莹白色。她转过头,擦掉脸上的眼泪,说:“我们走罢,去金照山。”

果然,梅树后面,是条通往金照山的路。两人站在那里,眼前闪起一道白光,片刻,白光逝去,他们已经到了金照山门。为保险起见,两人将通道毁了。

几块长而细的石条搭在一起,上面缀着几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几只哑铃,就是金照山的山门了。往常,这里全是看守的神将,如今无一人看守,仿若无人之境,又似一座巨大的坟茔。

百年过去,金照山还是那副模样,连绵的青色山峦,散着精巧的楼阁建筑,曾经的金照山上回响着凤凰清啼,抬头望去,总能看见翱翔的仙鸟,穿着鲜丽的衣裙,拖着长长的尾巴,如今都不在了。

王清河和金隶并肩走去,两侧散着飞厥楼阁,没有打斗痕迹,亦没飞溅的鲜血,所有的神都消失了。

一道浑厚的鼓响破空而来,仿佛把周围的空气都漾起了涟漪。这鼓王清河熟悉得很,是瑶殿前的堂鼓。

两人正要走,王清河却突然拉住了金隶的手:“这一次,不论生死,我们都要同进退。”

金隶揉了揉她的发,保证道:“放心吧。”

瑶殿前,万重玉阶上,沾满了鲜血,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死于外伤,有的浑身都已腐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没有头颅。两人从重重尸骸间走过,有好几个人,都是王清河熟悉的。

殿内纯金地砖铺得整整齐齐,倒映出繁复瑰丽的天花板。十二重玉阶上,金龙不断涌动的龙椅上,一个穿着破旧灰袍的人坐在上面,抵着头,正在玩手机。那背景音乐很熟悉,那人应该在玩消消乐。

檀木案上,摆着一只空白灵位,上面什么也没有,前方摆着只香炉,里面插着上好的扪灵香,雾白色的香缓缓腾挪,弥散在充满血腥气的大殿里。大殿一侧,头颅堆成了山,他们头发被拧成了一股绳,葡萄似的挂在枝干上。

“鬼晓生,好久不见。”王清河说道。

鬼晓生抬起头,脸上全是树皮,他放下手机,浑浊的目光饶有兴趣的看着下方两人,似乎有些意外。片刻,他说道:“我竟然算漏了一个人。”

王清河望向他:“你也并非无所不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到你时,也想不到你竟然是妖王之子怀罡。”

“是啊,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控制之中,但好在,我还是做到了,金照山近半神仙染上神瘟,就算瘟毒不引上来,也没什么影响。”鬼晓生的身子微微往前探:“你们两个,明明可以躲在凡间过安生日子,为什么要上来受死?”

王清河突然觉得好笑:“你会放过我吗?”

鬼晓生也笑了:“你乃北渊之女,我自然不会放过你。”

“那就对了,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昔日我的父亲,是为妖族而死。父亲受伤,本该由数百神将相送,走更为保险的路。但他最后只选了二十人,走了一条适合妖族伏击的路。父亲知道神族坑杀了妖族百万妖军,他在赎罪。”

昔日王清河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做,得知犬丘下躺着妖族被坑杀的将士后,她就明白了。她的父亲虽然是战神,其实也很讨厌战争和杀戮。若不是他破了妖军,数百万妖兵也不会枉死。

鬼晓生眯起双眼:“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放过你吗?”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

话音刚落,王清河和金隶豁然上前。王清河握着苗刀,刀锋凛冽,砍在鬼晓生的金错刀上,冒出了几粒火星子。鬼晓生的金错刀上隐隐泛着紫光,那上面淬满了瘟毒,他就是用这把刀,砍下了一个又一个神族的头颅。

金隶手下延展出无边黑气,两方暂时较量一下就退开。王清河举着刀,金隶抬着手,两人对视一眼。下一秒,禁制从两人手下浮出,终究是金隶出手较快,王清河的禁制刚流到指尖,她就不能动弹了。

金隶接过王清河手中的苗刀,伸手将她送出殿外,他说道:“清河,我怎么忍心让你受伤。”

“金隶,宁睢,你敢!你放开我!”无论王清河怎么叫喊,他都无动于衷,她只能看着金隶的身影越来越小,她退到了重重玉阶之下,连殿里的情形都看不见了:“谁来救救我!谁来帮我解开禁制!来人啊!”王清河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金照山寂静无声,回应她的只有瑶殿触目惊心的打斗声。

她看见金碧辉煌的殿宇缓慢塌陷,这里缺了一角,那里塌了一块。她看见两个渺小的身影飞掠出来,一条巨大的黑色苍龙浮现,里面流动着千万道寒光。她看见那道黑龙不断变小,碎裂,她看见鬼晓生淬满瘟毒的刀,一次又一次捅入金隶的体内,就像多年前,那些妖族士兵把刀砍向她父亲那样。

王清河浑身都在颤抖,那锋利的刀锋仿佛全部扎进了她心里一样。她越挣扎,身上的禁制越来越紧。

突然,瑶殿轰然坍塌,发出一声剧烈的哀嚎,两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坠下来,像是断了吃饭的黑色蝶子。王清河身上的禁制突解,她以最快的速度赶上去,在残砖破瓦间,寻找金隶的身影。

翻开一块残破的房梁,王清河看见了浑身是血的鬼晓生,他身上全是伤口,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像是绽放的血梅花。他已命不久矣,眼睛直直的看着天空:“还不够,死的人还不够,我妖族数百万英魂该怎么安息……”

后面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许是被鲜血卡住了喉咙。他望着灰蒙蒙的天,想起被活埋的时候,他的每一个族人,都在替他挖路,用双手,一点一点的挖,碰见石头,就用手扣,用嘴咬。这个族人死了,下一个紧跟着接上,直到所有的族人都已死去,他周围全是冰冷的尸体。

他就自己挖,用手指,用牙齿,饿了,他就吃自己的肉。不知晕过去多少次,也不知醒来多少次。他终于见到了天空。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族人们殷切的眼神,族人一个接一个替自己死去。所以,他要复仇,他要神族付出代价。

死的神族不够啊,远远不够,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王清河终于找到了金隶,他很幸运的没有被砸中,躺在的墙角的缝隙里。但他也浑身都是伤口,几乎成了血人,他拉着王清河的手:“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回凡间去。”

王清河眼泪珠子似的掉下来,滴在金隶的脸上:“你怎么这么傻?明明该我去。”

金隶废力的抬起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说:“我不忍心啊——”

金隶的话还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他双眼阖上,任凭王清河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金隶?金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你不是还要和我去凡间嘛,你不是要和我做永生永世的夫妻嘛?”

“你不要丢下我!你真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金隶!宁睢!我求求你,回来罢!”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金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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