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明前段时间总是在加班,今天终于下班早了。开门回去,儿子一下就扑了上来。柳明明把他一把捞起,问他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儿子软软糯糯的说着,不管柳明明白天再累,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不累了。

洗完澡出来,妻子正在收拾东西,他翻出了柳明明大学时获的奖,还有当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柳明明不敢看镜头,连拍照都是抵着头的,和现在判若两人。

妻子一看见就笑了,说:“那时候你好害羞啊,我和你说几句话,你脸就会红。”

柳明明用干帕子擦着头发,把照片接过来看,说:“因为是你啊,一看见你我就紧张。”

妻子嗔怪他一眼,又说:“说起来,大一前段时间你是这样,但是后来,我觉得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你再也不怕上台了,整个人就很从容,连我都怕的一些场面,你都能处理得很好,这是为什么?”

柳明明抬起手,蛇缠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还能为什么,我慢热,融入新环境需要时间嘛。”柳明明顺口答道。

妻子并不怀疑,转而去翻其他东西,突然,她翻出来一张明黄的符纸,折成了一个小三角形:“你以前还信这些东西?”

柳明明看着这张平安符,突然想起,这是大福第一次见他时给他的。那时候他们在查少女自杀的案子,大福明明才十六七岁,年纪分明比他小,遇到事了总是冲到他面前。最后还为了他,把自己的命都交出来了。

想到这里,柳明明的心情有些沉重:“好好收着吧,这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妻子和柳明明在一起久了,当然知道他的脾气,他说很重要,那一定就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急忙去找了个盒子,把平安符装在里面了。

她装完东西回来,发现柳明明正在看手机,然后一个箭步站起来,脸上浮现出她从没有见过的笑意。她和柳明明是大学同学,柳明明没改性之前,人虽然腼腆,但是很爱笑,改性之后,整个人都变冷了。好在他还是他,脾气虽然变了,依然细心善良,这也是她选择柳明明的原因。

此时柳明明罕见的对着手机发笑,妻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一个朋友回来了,我出去见见。”说着,柳明明就进屋换衣服。

“现在十一点多了,是哪个朋友啊?”妻子问。

柳明明以最快的速度换上衣服出来,穿上外套,拿上车钥匙,说:“我以前的老板。”

“你头发不吹了?”

“不吹了,一会儿就干了。”

柳明明回答时,人已经走到电梯门口了。

柳明明今年三十岁,距离王清河和金隶回金照山,已有整整十二年了。

金隶留下的恶鬼大军席卷了整个白楼黑殿,将黑袍童子和白袍童子一网打尽。他们确定四周安全,才一个背着二爷,一个背着大福的尸体出来。

走到白楼黑殿门口时,焦副和金温文带着人赶来了,他们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好一番缠斗,才冲散幽鬼大军的包围。不过还是让很多幽鬼跑了,他们不敢耽搁,急忙赶来了这里。

至此,白楼黑殿彻底覆灭,焦副和金温文开始了漫长的清缴活动。

金温文的脸色很好看,那个不苟言笑的金族长老仿佛老了十岁。后来,柳明明才听到焦副提起,那天金温文,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王清河和金隶一直没有消息,他们也无法联系到金照山,不知道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白楼黑殿分崩离析,没有反扑迹象,或许,他们成功了,已在金照山稳定的生活下来。

柳明明毕业后,留在了南沙工作,他娶了大学同学,那个笑得很甜的女生,就是柳明明受伤时来看他的女生,当初他还被大院的人调侃过。

王清河和金隶一走就是十二年,了无音讯。为了不失去她的消息,柳明明特意没换号码,隔段时间就会给王清河发微信,说最近的事,比如毕业结婚生子。

当然,王清河一次也没回应过,柳明明想,金照山肯定连基站都没有。

就在刚才,一个全新的微信来加他,备注了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我回来了。

不需要任何解释,柳明明知道,一定是她回来了。

柳明明欣喜若狂,急忙驱车赶往大院。

-

一天前,王清河决定回凡间,金照山的神仙死了半数,愈发冷清了,她待着实在无趣,还是决定回去,重操旧业。

在那场神瘟中,天帝不幸染病,沉睡了数年,至今还没醒。几个有资历的老神仙说要给她办宴,毕竟是挽救整个金照山的人。

王清河本想推辞,耐不住那几个连眉毛都是白色的老神仙唠叨,只能答应。

神瘟过去,金照山再也没有办过此等宴会,一来,亲人离世,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二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金照山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王清河坐在席间,来敬酒的神仙不计其数,她连不胜其烦的回着,嫣红的赤果酒液一杯杯往嘴里送。

突然,一灰袍神者来到王清河面前,双手端着酒杯,一躬躬到底,说:“北渚,我敬你,以前是我的不是,是我目光太过狭隘,我向你赔罪。”

席间的喧闹声突然就止了,静得落针可闻,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易上星君酒杯里的酒液,焦躁不安的颤抖着。

哐当一声脆响,王清河端起酒杯,在易上星君酒杯上轻轻碰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星君言重,我早就忘了。”

席间又恢复欢乐声,易上星君松了口气,将酒液一饮而下,说:“多谢。”

紧接着又倒一杯,敬着王清河身边的雪袍神仙:“这一杯,敬宁睢,敬你英勇过人,挽救金照山,挽救我等。”

金隶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发出清凌凌的响声。

金隶差点就死了,那天他只一息尚存,被王清河封在体内。若是不小心跑出来,四处飘荡,金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即便如此,金隶还是没醒来,他在床上躺了五年。五年过后,金隶的神力竟在慢慢恢复,王清河去地裂看了一眼,原是于苍的神骨代替了他的神骨,正把神骨慢慢还给他。

又五年,金隶完全醒过来。王清河担心他留下后遗症,带着他四处求医,陪他慢慢恢复。又两年,金隶恢复如常,王清河感知金照山的日子太过无趣,决定下凡,重开大院,她当老板,金隶当老板娘。

两人当天回的大院。王清河已醉得不省人事,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买手机。本来想直接打电话的,又怕吓着柳明明,索性申请个微信加他。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她隐约记得,大院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空无一人。她翻了几个房间都没人后,就被金隶哄着睡了。

柳明明来的时候,大院里亮着灯,他没看见王清河,只看见金隶在天井里洗衣服。

十二年过去,他已经老了,年仅三十岁,已生了许多白发。大祭司还和以前一样,不过人仿佛瘦了些,更白了些。

此时他正挽着衣袖,露出苍白结实的手臂,在天井里的青石板上搓衣服。柳明明有大院钥匙,直接就进去了,匍一看见这副光景,两人俱是一愣。

沉默半响,金隶说道:“来了?”

柳明明自认现在能言善辩,看见金隶,曾经的怯懦灵魂仿佛又冒出头来:“……嗯,老板在哪儿?”

金隶手上还有白色的泡子,指了指楼上:“她在睡觉,你随便坐坐吧。”

柳明明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上楼看看,又觉得有些不妥。金隶已继续洗衣服了,刚才王清河到处找人,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衣服上沾了些灰。

“要不,我过几天再来吧?”柳明明觉得气氛属实有些尴尬,他向来怕金隶,只能借故离开。

“嗯,好。”金隶也回答得爽快。

柳明明掀开珠帘出门去,虽然没见到王清河,但知道他们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大院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过到处都很干净,是江兴经常派人来打扫,这片地也被金家买下来了。金隶原本想见见江兴,但他最近有事去了省外,只能在等一段时间。

两人住在大院,吃的东西都是去城里买的,两人还去过一次长城。焦安国已经变成正局长了,都当领导的人了,还奋战在一线。

又过几天,王清河决定把人叫起来聚聚,日子就选在明天,正好周末,柳明明和焦安国都放假。

她和金隶开车去城里采购,买了好些菜,王清河还买了好些绿植,放在天井里养着。是夜,两人在大厅里看电视,王清河枕在金隶腿上,给他分析剧情,看着看着,不就怎么回了房间。

王清河陷在松软的被子里,紧紧攥着床单,明明已经做了无数次,她仍动情不已。她抱着金隶,摸着他脖颈上凸起的骨头,说:“金隶,你瘦了。”

金隶确实瘦了,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年,瘦了一圈,不过他身上还挂着薄薄的肌肉,纹理分明,格外好看,皮肤特别白,王清河轻轻一划,立即就起了红痕。金隶的动作停下,吻着王清河发红的眼尾:“不够么?”

都老夫老妻了,听到老古板说这些话,王清河还是会悸动不已,脸色通红,急忙道:“不是的,我是说,我该把你喂胖些。”

金隶哑着声音道:“那你就好好配合我。”

王清河求饶道:“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后来王清河明白了,千万不要在做那些事儿的说错话,否则后果自负。王清河第二天中午才醒,昨晚太狠了,她浑身腰酸背痛,连眼皮都睁不开,模模糊糊间,她感觉金隶在给自己揉腰。

焦安国和小花和柳明明晚上才来,时间尚早,她决定和金隶去万古城走走。

今天天气好,阳光遍洒,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万古城里游人很多,熙熙攘攘。王清河牵着金隶,和普通行人一样,沐浴着阳光,踩在长满青苔的方砖上。

行到一只小湖,湖水清澈,里面全是红色蝶尾鱼,有很多小孩子拿着小网勺,在父母的帮助下网鱼。

王清河起了兴致,想给大院多增加几条小生命。她邀请金隶一起去,某老古板岿然不动,说什么也不会去和那些孩子抢。王清河就自己去了,仗着身形优势,网了好几条又大又好看的蝶尾鱼。金隶就站在旁边看着,很快,王清河抱着一只玻璃缸满载而归。

金隶把她的爪子拉住来,用手绢擦干净了,又擦另一只手。然后接过玻璃缸,抱在怀里,另只手牵着王清河:“回去吧。”

回到大院,两人就开始准备了。主要金隶负责做菜,王清河负责打下手。

很快,满满一大桌子菜做好,焦安国和柳明明也到了。小花在地府升了官,原本是打算来的,临时又被事情耽搁了。老赵回了四川,在四川娶妻,听说生了一窝猫崽子,正在家里奶孩子,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四人在天井坐下,多年未见,刚开始有些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慢慢的,初见的尴尬消弭于无形,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王清河转着玻璃酒杯,说:“焦副,小明子都已经当爸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啊?我看那个苏教授不错,你还记得她吗?”

焦安国脸上起了几道皱纹,或许是及时戒烟的缘故,看上去不算太老,愈发落拓了:“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我哪敢惦记她啊。”其实苏丽曾经找过他,不过焦安国给人拒绝了,苏教授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察觉焦安国走不通后,就另择良人了。

“我工作单位特殊,常年出差,还又危险,娶妻不是耽误人家嘛。”

王清河说:“你这话说得太绝对了,难道长城所有人都不能结婚吗?”

焦安国只是苦笑,他有一个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秘密。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永远不会得到的人,他愿意和做她做永远的朋友,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她愿意向他相助,他定会拼尽全力。他愿意看着她,找到最喜欢的人,不管是神仙还是恶鬼,只要她喜欢,只要她快乐,他愿意祝福。

当然,焦安国不愿意将就,所以他终身不娶。说遗憾么,遗憾,遗憾这一生太过普通,遗憾没有更好的缘分,遗憾没有说出口的爱意。但他也觉得庆幸,庆幸在最好的年纪遇到她,和她成为朋友,庆幸多次和她同生共死。焦安国无比庆幸,他的名字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虽然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朋友。

焦安国沉默片刻,深深望着王清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笑道:“说说你吧,这些年怎么样?”

王清河喝了酒,就把那日回金照山的事囫囵说了一遍,几人听得津津有味,边喝酒边聊。天井中的彩灯是新缠的,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一直沉默的柳明明喝得脸颊通红,终于也开始说话了。

“老板,你知道吗,小花姐是最先走的。你们走了之后,我们几个守着大院,每天的日子就像是一碗水,怎么也掀不起波澜,可我们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晃眼,五年过去,我都毕业了,你还没回来,突然有一天,小花姐说她在地府升了官,今后可能没时间来大院了。

其实我知道,小花姐她已经预见了,她不想看着别人走,所以她做最先走的那一个。后来,秦哥的阳寿到了,他从生魂变成了死魂,地府来拘人了,他就走了。秦哥走后不久,二爷也走了,他说他要去赎他的罪了。小花姐是最不想看着别人的走那一个,到头来,送走二爷和秦哥的,还是小花姐。”

柳明明说着,眼眶红了,他永远记得,大院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他和赵叔。他毕业之后找了工作,每天忙成了狗,赵叔就一个人守在大院,不久后,他就回了四川。

“老板,你说,很多年之后,我们还会不会相遇?我不叫柳明明,徐二爷秦哥也换了名字改了模样,但我们在人群中相遇,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王清河喝了很多酒,眼神依旧清明,她指了指天上。琉璃似的苍穹上,流淌着几片灰黑色的云。

“你看天上的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人生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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