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重华殿就位于皇帝与朝臣早朝的乾坤殿东北侧,从这宫门头进去,约摸一刻钟便能到那殿门前。
可对于今日的魏枝枝来说,去往重华殿的这段路走得颇费力气。
一路上,魏枝枝都在打着腹稿,以及猜想着赵之御会做出哪些反应,盘算着该如何应对才能让其不计较昨日自己鲁莽行事。
言行上太软糯吧,对着赵之御这心里头别扭,若是不卑不亢吧,毕竟这事表面上是自己理亏,万一火上浇油,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错,赌上自己今后魏枝枝这身份,一步都不能错。
磨磨蹭蹭,犹犹豫豫间,魏枝枝终是站在了重华殿朱门金漆,连三踏跺前,小巧白皙的鼻头浮出些零零细汗。
“魏侍读,您来啦。殿下此刻下了朝,正与左相大人说话,还劳烦您稍后。”
门口的内侍见是魏枝枝过来,便上前招呼。
这侍读在宫中官级并不高,甚至不及像原福这样的高阶内官,来贵人宫殿便是无需这殿里内侍招呼。
往常若是没有贵人事先的特召,还得内侍评估一番是否通禀让其拜见。
然这些贵人殿里的内侍最是会看人下碟。
魏枝枝是跟着太子殿下的侍读,而太子殿下又是召这魏侍读召得勤,今早还特地吩咐过殿内一众,若是魏侍读来了,无特殊情况便可直接让他进来。
“公公,您早。实在是劳烦公公了。”
魏枝枝面上对着内侍恭敬客气,浅浅一笑,身板子却不似那内侍佝着哈腰,挺得笔直,退到踏跺一侧站立等待。
毕竟魏兰树是右相之子,自幼读圣贤之书,习孔孟之道,内里总有着文人风骨,礼数需周到,但终不是与陪笑侍奉的内官一流,不得轻了自己。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朱门轻启,里头一着红衣朝服,双目囧囧,上唇留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疾步而出。
正是适才内侍提到的左相大人,坯继先,当今皇后的表舅。
“下官魏兰树见过坯大人。”
魏兰树待左相走向自己,还有四五步距离时,急忙弯身作揖。
“哦?是魏贤侄啊。”
坯继先走得急,又似有心事,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了踏跺一侧的魏枝枝,
“令尊近来身体可安好?”
坯继先知晓这几日魏明又向圣上告了假,说的是身体不适。
“劳坯伯伯挂念,家父前些日子有些偏头痛,只需按着大夫的嘱咐再静养几日便可,并无大碍。”
魏枝枝见坯相对自己的称呼亲密,又往生活上寒暄,便也改了官场的客套,唤坯相一声伯伯。
这坯继先与魏明,一左一右称相。坯相行事凌厉,果敢狠绝,魏相则保守谨慎,温和求稳。
一个攻一个守,协助皇帝将这大郢国的内务外政管理得井井有条,被民间颂称皇帝的左“脾”右“胃”,将一摞子政事消化得干净。
这两人性格迥异,便时常在政见上不合,互相掰扯。
但这俩却是朝上吵,朝下和,私底下倒是惺惺相惜,往来关系甚为和谐。魏枝枝也是颇为敬重坯继先的为人与政见。
“这魏老头,越老越娇弱起来。”
坯继先更是放开了些客套,扯了扯嘴角,打趣一番,
“我那前几日来了一批好参,改日去拜访拜访那娇老头。”
“家父年岁渐长,又劳累过度,便引了头痛旧疾。倒是让坯伯伯费心了。”
“诶,贤侄这话我可不爱听,还不是那魏老头身子骨软。你坯伯伯还大他些许,这不生龙活虎。”
坯继又打趣,还上手拍了拍魏枝枝的肩膀,
“时间可真是快,那会儿你才到伯伯腰身,如今个子都窜到你坯伯伯的脖子了。记着没错的话,你跟我家婉儿倒是一般大,有十五了吧?”
婉儿便是坯婉婉,坯继先的爱女。皇后膝下无公主,最是疼爱这女娃。
魏枝枝突然便想到自个儿快要及笄的事了:“还有个月有余便及...十五了。”
皇后和魏明把魏枝枝这女儿身在坯继先这也瞒了。
“可有相看的姑娘家?”
“侄儿没有,如今正是专注正事之时,还无心挂念那等琐事。”
“你们呐,这怎么是琐事。”坯继先眼睛骨碌一转,
“所谓成家立业,古人的话有它的道理。男人啊一旦有了家室,这事业心自然而然地便会起来,便会去博更好的前程。
听伯伯过来人一句劝,赶紧为自己考虑起来。这太子如今也已行了冠礼,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你要是听进了伯伯的劝,也顺道在太子殿下跟前多提提,真是愁煞老夫。”
“侄儿受教,谢过坯伯伯。”魏枝枝别的没听进去,倒是听进了坯继先的“为自己考虑起来,博更好的前程”,是啊,难道一辈子在这太子跟前做侍读吗?
可坯继先倒不是想让魏枝枝记住这句,而是“顺道在太子殿下跟前多提提”。他眼见着魏枝枝应了,以为她明白了自个儿意思,又拍了拍魏枝枝的肩,摆手离去。
魏枝枝弯身告别。她觉着坯继先从殿内出来时,整个人情绪并不好,虽然还能与自己打趣玩笑,可这略微冷淡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不过眼下走的时候,似乎是展眉舒缓了些。
这时,刚才门口招呼的内侍示意魏枝枝可以进殿了。
*
重华殿内的摆设,均是参照了太子的喜好,并不像门口那般金雕玉琢,显得清冷了许多。
从外殿进到里殿,正厅一花梨桌案与天竺地毯占了正中之位,偏厅放一软塌与小几供主人休憩,几上可摆棋盘对弈娱情。
不过这厅内最多的是那些个镶玉灯架子,照得殿内通明,赵之御最是喜欢明亮。
但现下对魏枝枝来说,这重华殿便无明亮一说,眼一闭,心一黑,朝着桌案方向便喊上:
“微臣魏兰树,见过太子殿下。”
过了许久,殿内未有回应,魏枝枝便悄悄睁开一半眼睛。
这一睁便吓了一跳,只见偏厅内探出赵之御半个身子,是半个裸露的身子!
平日与赵之御同进同出,魏枝枝却是从没见过他脖子以下的肌肤,眼下这画面哪里能看,只瞥一下,就紧紧闭上了眼,非礼勿视!
可这一瞥却威力不小。
魏枝枝虽没见过男子的身体,却也是看过听过一些民间话本子的。
赵之御看着身子瘦,但脱了衣服,那游走在手臂、双胸、腹部的肌理线条却是流畅有力,如果要画下来,那是需用笔锋好一番勾勒的。
线条圈定的一块块身体领地,肌肉如肥沃土壤,特别是八块腹部肌肉,那当是一副好田地,喷薄而出阵阵生机。
这大概就是书中描述的穿衣瘦,脱衣肉吧。魏枝枝摇了摇头,努力将脑海中关于赵之御身子的画面消去。
一旁的原福匆忙给赵之御披上中衣,套上便服。
“哦?真见过孤了?”赵之御玩味一笑。
他其实很早就注意到这小身子进门的动静了。听他说到“兰树”这名字的时候,思绪还飘了一会儿。
兰树,兰树,芝兰玉树,枝兰御树。这名字还是八年前自己想到提给母妃的,让她将名字给了魏枝枝。
想到这,赵之御不免感谢起自己早早开窍的脑袋。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魏枝枝此刻脸唰得一红,噗通跪地,她知道赵之御又开始玩她了。这一跪,却是真的够用力,跪出了响声,魏枝枝心想膝盖准是肿了。
“又有罪?”
赵之御仍是一副玩味模样,于书案前坐下,半靠梨花椅背,可这眉毛却轻轻皱了皱出卖了他内心的担忧,
“说说什么罪。”
魏枝枝听到“又”字,便紧张了起来。这意思就是在追究昨日之事,思量一番道:
“一则兰树不该昨日在殿内屡次三番,言行不逊,冲撞了殿下的贵宾,给殿下惹了口舌是非,招了麻烦,是臣失德,考虑不周,此乃大罪;
其二,臣不该今日不问殿内情况便径直入内,惊扰了殿下,此乃臣失礼,又看了···又看了殿下贵体,是臣再次失德。臣万死不辞。”
魏枝枝又是跪地又是磕头,心想够服软了,够卑微了吧。
“失德?孤觉着你是过于尽忠职守。昨日明明做得甚合我意,这些贵客没个十天半个月不会再来,孤可清净地与爱卿读个书了。”
赵之御笑出了声,
“至于麻烦,倒是没有,你以为就凭她们,能找孤什么麻烦。”
啊这...魏枝枝瞳孔缩了缩,虽在爹爹意料之中,太子并没有因昨日之事为难自己,但这把明显黑的说成白的倒是让魏枝枝冷汗淋漓,以她对赵之御的了解,
他这是要搞事,一定搞事。
魏枝枝抬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细汗水:“微臣惶恐!”
“嗯,惶恐是需惶恐的,这还没轮到你说的其二。”赵之御看魏枝枝这擦汗模样,低头偷笑,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过来,孤早上没有备墨。”
赵之御指了指自己右侧的位置,示意魏枝枝向前过来替他磨墨。
他右侧有个棉絮软塌,还对着东侧出风口。
赵之御第一眼见到魏枝枝便看到她鼻头的细汗,连后背衣袍也沾了些薄汗。刚刚她还这么用力跪地,是疼极了吧。
可这在魏枝枝的眼里却是好一个侮辱文官之举。
好啊,好啊!魏枝枝本想着如果被拉出去打几个板子,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可以忍的。
可这磨墨是何出?本该与太子共同探讨史书之鉴,贤明之道的侍读学士,却要做那些个内侍宫女的侍奉之事。这如何忍得?
见魏枝枝半天不起身,赵之御战术性咳嗽:
“既看了孤的身体,那便是需要付出些偿还的,是不是这个理啊,魏郎君?”
如何忍?如何忍这有损文官气节之举?
为了魏枝枝,忍了忍了。
魏枝枝头皮发麻,忍着内心和膝盖的剧痛,朝赵之御书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