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本皱着的眉松了两分,心也就放了下来,“那怎么又换回这双旧鞋了?”
“要出门若是弄脏了,奴才觉得可惜,等到年关的时候再穿吧。”
孟东风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谁用刀将他的心剜了一刀似的。
如今已入冬,但京都的冬季大多是冷风天,甚少下雪。
才出瑶光殿,过拱桥,还未到外头巷子,冷风就一道道的刮过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落在她的肌肤上。
盛长歌禁抿着唇,但鼻孔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依旧明显,她缩了缩脖子,继续推着孟东风往前。
一路上的宫人皆步履匆匆,顾不得打照面寒暄,若是遇上熟人,也不过报以微笑,道一声,该日聚,而后便收紧了衣裳,继续埋头迎风前行。
盛长歌顾忌孟东风的伤势,所以挑了另一条宫巷走,虽饶了些,可是风从后头来,她站在他身后,多少能为他挡上些。
一双鞋沾了地上的积水已经湿了,冷风过来将她的脚指头冻得快没了知觉。
孟东风转过头看她,她的鼻尖已经冻得通红,却还是扯出个微笑给他。
“主子,前头就到了。”
孟东风两手攥着身前的毯子又收紧了两分。
还未到门口就闻到一阵梅花香气,将她通身的不适感冲刷掉几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孟东风抬头看她,目光之中颇有欣赏之情,她如今读的书多起来,随口也能吟上一两句,虽是些浅显诗词,但于她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长歌,你到里头问嬷嬷们取一把剪子,剪些梅花回去插到瓶里,我自己逛逛。”
盛长歌点头,但仍放心不下,叮嘱道:“行,奴才这就去,地上有积水,怕打滑,主子你一人小心一些。”
等她取了剪子,修剪好梅花过来时,她见孟东风正与官家在一块。
难怪主子说,他今日是来解官家的“心结”。
她识趣的折返身子到另一头等他。
“父皇今日也在这儿,儿臣身子不便,无法起身行礼了,还请父皇见谅。”
官家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轻点头,目光仍旧落在那梅花之上。
“父皇大约都不记得了,有年冬天京都下了好大的雪,那年父皇同母妃在此赏梅作诗,儿臣就在那个角落里头堆了好大个雪人……”他回忆起来,还用手指着那快空地。
“只是,京都已经许多年不曾下雪了。”
官家沉默了半晌,开了口:“记得,你母妃每年这个时节都爱在这园子里窝着,你也粘她,一刻也不愿分开。所以,别的皇子生下来都养在一处,唯有你,是你母妃亲手养大的。”
孟东风忙补上一句,“不止母妃,还有父皇。”
他抬头看向身旁的帝王,冷风中站在回廊处,目光落在梅花上,眼神却是空洞的,他似乎在看梅,似乎又不是……
“儿臣写的第一个字,是父皇教的。儿臣有的第一把木剑是父皇亲手造的……”
官家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却有些沉重。
“东风,你与朕已经很多年不曾好好的说过话了。”
“儿臣想说,可是儿臣被困在关雎宫里,年年生辰就是母妃的祭日,关雎宫到处都是母妃的影子……”
“她在廊下坐着修补儿臣的衣裳,她在院子里种花,她坐于窗下梳妆,哪怕夜深人静了,儿臣偶尔也听见她说话……”
孟东风红了眼眶,有些哽咽的问,“父皇,你想过母妃吗?”
官家将脸别过去,但孟东风仍瞥见他紧锁的眉头。
“母妃肯定想你,母妃比淑娘娘,德娘娘,还有那些个才人,婕妤更爱你,儿臣记得你们二人独处时,她常常唤你夫君……她从来不唤你陛下。在母妃心里,父皇在她面前可以是个平凡的男子,不是帝王,不是陛下……”
官家将折在手里的一支梅花扔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东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宸妃她已去了多年了,你也该放下心中的执念了。”
“儿臣也想放下,可父皇连最后尽孝的机会都不肯给吗?父皇,就当真如此了解儿臣吗?”
官家低眸看向他,上次相见还是从宜安寺回京的路上,已经一月有余了,这一月他又瘦弱了不少,脸上的疲惫之感已掩盖不住。
官家又将视线落到他腿上,遥想起宸妃在时,他与东风一同在关雎宫的院子里踢蹴鞠的场面,那般清脆响亮的笑声似乎还在他耳边,但如今却越来越远了。
“好好将养着身子,过了年关初春了,你和东泽陪同朕一起南下,你也出去历练历练,在宫里困着的这几年,都快没人模样了,到底是朕的儿子,虽然身体有疾,可面上的气势不能丢了。”
孟东风想起身行礼,但又颤颤巍巍站不起来,官家将他摁住,“不必了,父子之间不必在意这些礼节。你且赏梅,朕还得回承明殿。”
“儿臣恭送父皇。”
盛长歌在外头没有等来孟东风却等来了苏伯贤。
她忙转过头,不去看他。
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从第一次求了他帮忙以后,再见苏伯贤就没什么好事。
“小安子。”
盛长歌撇嘴,强忍了失落,忙笑着迎了上去,“是苏公公,您瞧奴才刚剪了些梅花,正看的入神,竟没瞧见您,是奴才的过错了。”
苏伯贤虽面上带着笑容,可眼睛里分明一副早已将她看透的模样。
“行了,你也别贫了。我今日来,是让你把那药瓶自行处理了吧。用不上了。”
盛长歌一时欣喜拉了苏伯贤的衣裳,惊得那梅花都抖落了不少花瓣。
“真的?”
“不是蒸的还能是炸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上次的芙蓉糕味道不错。”
盛长歌忙行礼,眼睛里头的喜悦都溢出来了,她的嘴角合不上的微笑着,“是是是,奴才记下了,不过这个时节里奴才觉得板栗南瓜鸡既暖身又补齐,不知合不合公公的胃口?”
“合不合的,你且做来我尝尝看,做的好了,本公公重重有赏!”
“是!”盛长歌忙道,“那奴才去接主子去了!”
苏伯贤看着她轻盈跑开的身影也忍不住笑了笑,罢了罢了,他也得去接他主子去了。
到底六皇子是养在官家身边的,宸妃不得势被软禁的那两年里头,他又在太后跟前待了两年。
还是不同于别的皇子,哪里说赐死就赐死了的。
盛长歌正过倚梅园正门去,见孟东风已在那风口上等了一会了。
她也来不及歇口气,忙推了他到避风的位置上。
“主子,奴才来晚了,你没冻着吧?”
孟东风不接她的话只是眼神呆滞的盯着地面。
盛长歌伸出手挥了挥,他仍是这副模样。
她又挥了挥,他拨开她的手。
盛长歌松了一口气,“既然没事干嘛不搭理奴才。”
“长歌,我如今才想清楚,母亲是真的没了,这偌大的皇宫,也不是我儿时记忆里的皇宫了。”
盛长歌不问他与官家说了什么,但能让官家收回成命,大抵也是与宸妃相关吧。
她蹲下来,将头搁在他身上,两手握了他的手,“主子,爱人在心里,不在嘴上。官家未立一块碑,未盖一座墓,那又如何呢?于宸妃娘娘而言,她岂不是自由,不用拘束在那四四方方的穴里,不是皇家的人,她若是有来生,可以做一朵花,一棵草,一块石头,哪怕一滴雨也好,这才是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