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思思……她很漂亮,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苏井的声音微微放缓,用着自己那浅薄的叙述描摹着过去,浊目中透着柔柔的光,似乎是在专注的追忆着自己的爱人。

“我离开家乡后,就没再回去过了。后来做起了收山货的生意,邓家村也是我每年收山货的村庄之一。有一年,我刚来了这里,仗着自己会武功,就在树上小睡……也是那时候遇见的思思。”

屋内劣质的灯泡忽明忽暗,打在苏井苍老的面容上,佝偻着绝望。

“那是春天,她运着轻功,踏在刚开的桃花枝上,折着桃花,轻快得像是一只春风里的燕子。还扎着两个整洁的麻花小辫,纯白裙子沾着烟霞色的桃花。”

苏井轻声细语:“我虽然有会家传的武功,但一直都没有真正去接触过江湖人,我见到思思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和我一样。”

“我跳下了树,同她一样运着轻功灵巧的站在桃花纤细的花枝上,为她折了一枝最高处开繁了的桃花,说送给她。”

再美不过的初遇,像诗词画本里面的每一次初遇那样美,肖似着多多少少的才子佳人故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苏井的一见倾心。

可桃花再美,烂也烂进了泥里了。

“她那天是为了给自己的好朋友过生日,才去折的桃花。我陪她挑了一天的桃花,用绸带扎好,送给了她最好的姐妹,金莲。说来好笑,那时我满心满眼看着思思,却没看到金莲一直再看着我。”

故事听到了这里,宋清嘉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模糊的,薄薄的影子。

三个人。

十一年前,年轻的俊后生,要好的姐妹花,两女一男,真是个俗套不已的故事。这种故事,听着那么常见,却又重复着上演。

“变故是我和思思准备离开邓家村那天发生的……我家虽然也有武学传承,但是山居避世,前半辈子没有踏入过江湖,所以我从来没有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

苏井苦笑,看向了窗外的天空。

已经日幕西沉,是个黄昏色,那时也是黄昏吧,下着微雨。

“有一个男人找上了门,手里提着一把剑,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看不到他的脸。我们甚至来不及问他目的,他就直接出剑……那也是我第一次见思思用剑,折柳剑,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名满天下的剑阁传人之一。”

那是每个用剑的江湖人都知晓的圣地,就算苏井再不入江湖也听过。

苏井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原来那么厉害啊。

但那个神秘人明显更强,邓思思接不住他的剑,可那人从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是奔着下杀手来的。与是,他们就那样在雨夜中奔逃,熟悉地形的邓思思便带着苏井躲进了山里,希望能躲过一劫。

明明刚开始,这个法子确实奏效。

但很快,无论他们藏身到哪里,那个神秘人总能找到他们。

穷途末路,不外如是。

“雨下的很大,思思已经力不从心了,她让我快走吧,别管她了。”苏井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她说她走不了了……原来,原来她其实腹部已经受了致命伤,只是那天她穿着红衣,又下着雨……我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啊……

苏井说不下去了,抽泣着,这寂静的房间似乎变成了邓家村的又一个鬼宅,回荡着他这个孤魂野鬼的哀鸣。

他看不出来……宋清嘉无声的冷笑,这个看似温暖的故事,冰凉一片,寒得让人肺腑都是冷的。

苏井说不下去,但宋清嘉等人已经猜到了他未说完的话……他接受了邓思思生死之间爱意选择,丢下了重伤的邓思思,自己逃命。

苏井与邓思思这对未婚夫妻,没有到白头,也没有生死与共。

大雨依旧滂沱,桃花终究凋落。

“我……我,我躲起来了……我在暗处……看见他杀了思思,一剑穿心……思思死前还念叨着我的名字,那个人也发现我了……他,他,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带着思思的尸体一起离开了……”

那隔着雨幕的一眼啊,杀意滔天,有嘲讽,有睥睨,还有毫不在意,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就是那样的一眼,就像是决定了苏井这样渺小性命的生杀予夺,那个人转身离开后……苏井就疯了。

他陷入了无时不刻的恐惧里,他时刻害怕下一秒,就会有一个神秘人提剑出现在他的眼前,杀了他。

这种恐惧如影随形,攀附骨髓。

苏井这一辈子,胆小懦弱,贪生怕死,他不敢做什么大恶,可他也不敢挺身而出,哪怕是自己的未婚妻。他不是坏人,不是好人,甚至连一个有担当的普通人都不是……他一辈子都在逃避。

“后来,我发现……发现,原来那个神秘人能那么快找到我们……是金莲在给他指路。她和我说,邓思思……死了,我可以娶她,带她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带她走。我当时就忍不住了,我想杀了她,那时的我和孤魂野鬼也差不多……我告诉金莲,我也死了,现在……是来向她索命的……”

宋清嘉回想起来了老照片上的邓思思,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是个温柔了时光的美人,来不及老去了。

邓思思死了……

她死在了十一年前的雨夜。

死于爱人的怯懦,死于朋友的背叛。

苏井忽然就两手抱头,放声嚎啕大哭:“可我不敢杀人啊,我连鸡都不敢杀!我……最后也没有,没有杀了她,她……她也吓疯了,我们都疯了……”

两个疯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十一年的风雨如晦,十一年的与世隔绝,忘记人间喜乐,在愧疚与恐惧里苟延残喘。

魔教的追杀是直接原因,可他们就真的无辜吗?

宋清嘉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走到了苏井的面前,扯起他破烂的衣领,气息凛冽如刀锋,他真的想将眼前的这个人给千刀万剐。

现在的苏井,腐朽着死气,看不出曾经所谓的“俊后生”的模样,皮相也随着光阴烂透了。

苏井听见宋清嘉说:“你这一生,对不起了两个人,许东榆和邓思思,一个是你恩人,一个是你爱人。”

懦弱的人,只会伤害对你好的人。

“苏井,你在老宅一哭十一年有什么用呢!你说尽了自己这辈子的对不起又有什么用!你说你也死了……可是,你敢去见许二爷和邓思思吗!”

“你这样的人,感激是真的,爱慕是真的,愧疚是真的,后悔是真的,但你的自私胆小也是真的,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你自己!”

“苏井,你该死。”

……

夏夜本该是带着暑气的,但可能是快要入秋,所以难得的有些清寒。夜幕点星,零零散散,天台墙缝里生着几簇杂草,还开着一朵明黄色的小花,俏皮了灰白的墙角。

宋清嘉坐在天台上,望着天,发着呆。

今天依然没有月亮,只有零散的星子,倔强的发着微光,仿若随时都会被湮灭。没来由的,宋清嘉觉得,自己有些想念那一轮明月了。

李慕云上天台时,见着的就是安静不语的宋清嘉,同平时乖巧又狡黠的样子不同,安静得让人心疼。

“心情不好?”李慕云说着,坐到了宋清嘉身旁,手中还拿着一个白瓷碗,装着今晚新煮的桂花糯米圆子,热气腾腾,一起递给了宋清嘉。

宋清嘉接过了这碗温热,点头:“嗯,很不好。”

“因为苏井?”

“因为邓思思,也因为许二爷……如果我是苏井,我一定……一定不会辜负他们。”

宋清嘉有些无力的搅动着碗里的圆子,把朱红的枸杞,明黄的桂花,雪白的糯米圆子晃悠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师兄,我一定不会的……”

不过是他一个局外人的愤愤不平。但他反反复复的告诉李慕云,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承诺。

李慕云:“不怕死吗?”

宋清嘉尝了一口软糯的圆子,有蜂蜜桂花的香甜味:“有些事,比苟活更重要。”

“李慕云,我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宋清嘉咬着勺子,侧目看向身畔的李慕云,天上没有月光,便借人间的李慕云来看吧。

宋清嘉轻声问道:“师兄,你的那个院子……离我们大学近吗?”

李慕云揉了揉宋清嘉的头:“挺近的,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师兄,这个桂花糯米圆子很好吃。”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李慕云却心领神会:“可以种一株桂花,每年都可以收新鲜的干桂花,还可以做蜜渍桂花。”

宋清嘉喝了一口汤,暖呼呼的:“夏天我喜欢喝荷花茶,我妈每年都会做。”

李慕云眉梢温柔:“那搬两个青石水缸,放在角落里,种荷花荷叶,还可以有莲藕,清炒、凉拌都可以。”

宋清嘉:“冬天我喜欢腊梅,闻着很香。”

李慕云:“种,几种颜色的都种上。”

不知不觉间,宋清嘉已经把目光放在李慕云身上许久了,半寸都不曾移开。

宋清嘉语气有些玩味:“那……我自己种吗?”

“我帮你种。”李慕云仰头,看着夜色,反问道:“春天呢,春天想种什么?”

宋清嘉:“还没想好,春天的花太多了。”

李慕云:“那常见的都种上,还栽几株月季,玫瑰。”

宋清嘉捧着白瓷碗,暖着手心:“那院子栽的下吗?”

“还有一个天台小花园,可以一起种上。”

“……可是我懒得打理。”宋清嘉的小心思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李慕云如宋清嘉所料的说着:“我来帮你打理。”

太纵容了……

“李慕云,说好了……”宋清嘉眼底有热气弥漫,混在了桂花糯米的白雾里,悄悄的藏起来。

宋清嘉心底有喃喃自语:李慕云,我会保护好你的。

此时此刻,风微起,吹开了一片云,落下了银白色的月霜,打在了天台上的两人身上,染上了莹润的皎洁色。

“我们一起种下四季。”

花好,月圆,人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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