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刹那间,安秋回就感觉到了眼前青年不在收敛,施加给他的压力要加重了一倍!不光是宋清嘉,这个情况适用于在场每一个武安部的人。
炸药已经被拆除了……安秋回心底自知大势已去,面临这样的一个杀意重重叠叠的宋清嘉,他没有办法全身而退,同样,他也不能退!
为了一个人,一个给了安秋回做人机会的人,为了他的师父。
安秋回知道,他天赋不高,不过是一个最适合当他师父刀的一个人。因为他好拿捏,脑子笨,没有基本的道德观与善恶观……哪怕是《诛苍剑诀》的真正秘密,师父早就门清,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这些,安秋回全都知道。
可哪怕是做尽了肮脏事,被耍得团团转,他也会永远跟着师父,永不背叛。
张三白和李慕云也是刀,安秋回时常这么告诉自己;如此,他便也就觉得,自己和这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原本按师父的算计,最有可能这里的是李慕白;哪怕不是,张三白和沈青,安秋回也已经知道他们武功的短板命门处了……独独现在,眼前的是个半道踏入武林的宋清嘉。
安秋回心有不甘。
为什么?偏偏是横空杀出来的宋清嘉!
噌——
宋清嘉的流雪剑利刃入体的一刻,腹部剧痛拉回了安秋回的所有思绪。这一剑没有留手,应该是伤到内脏了。
安秋回咬牙冷笑着,不顾血肉撕扯的往后一退:“宋清嘉……当初在纵横山上的山洞里,我就该杀了你。”
“可惜。”宋清嘉利剑寒光烁烁,引人注目,“现在是我要杀你了。”
宋清嘉眉目疏寒:“安秋回,我没有想到,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是剑阁传人。”
真给剑阁蒙羞。
“哈哈哈哈!我这样的人吗……”
安秋回是孤儿,和张三白那样从小被他师父收养的不一样,他从小是没有人管的孤儿。连孤儿院都没呆过,因为他还有名义上的监督人。
他姨父,不过那个烂人从来没有管过他,安秋回从记事起就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姨父不愿意交学校的伙食费,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让他念过。
在安秋回8岁以前生活的老街上,人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流浪的孤儿,没人知道他和那个早死了老婆的烂酒鬼有什么联系。
没几年,为了摆脱安秋回这个拖油瓶,姨父也就不知所踪了。
后来,他偷了一个男人的钱包,安秋回一把子就被那个人给抓住了。
安秋回以为自己会被打一顿,已经准备咬着牙熬了,可男人抓着他的手,轻轻笑了,似是玩味:“不错,居然是个学武的苗子。”
这句话改变了安秋回的一生。
那个男人虽然也不怎么管他,但是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处,会时不时给他钱,让他读书,考校他的武功。
男人告诉安秋回,他是剑阁缠花剑的传人。
可是关于剑阁门规,名门作风的教诲男人一样都没有教给安秋回过。安秋回十六岁就跟着魔教一起刀口添血杀人了……后来安秋回才知道。除了他,剑阁传人,没有一个是活成这个样子。
此时此刻,安秋回捂住腹部的大洞,放肆狂笑,仿佛感知不到任何的痛意:“我这样的人?那你见过其他剑阁传人没?渡雾剑?搬山剑?藏霜剑?”
邓思思,张三白,宋清嘉,李慕云……还有被安秋回跟着他师父杀过的其他剑阁传人,渡雾剑、搬山剑、藏霜剑。
他们是安秋回见过的其他剑阁传人。
他们手上没有沾染无辜人血,他们可以是君子立世坦坦荡荡,他们是名门正派无愧天地本心,他们无论哪一个,活着的模样都比安秋回好看。
明明同样是剑阁传人,安秋回是不见光的那一个。
安秋回面目狰狞:“他们都死了,我亲手杀的!”
他亲手杀了那些奄奄一息的剑阁同门时,安秋回忽然就不嫉妒了,反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啊。他曾经压抑的不幸就那么补回来了。那些人啊……
活得漂亮,死得不甘。
“都死了……”
听见安秋回报复似的快意笑语,宋清嘉握剑的手指节愈发青白:“同门相残,不过是为了一个传说里虚无缥缈的《诛苍剑诀》……那么多条人命……”
他们把人命当成了什么?
那些平白丢了性命的无辜者,是宋清嘉素未谋面的同门!
“人命?”安秋回有些疯魔,似笑非笑:“宋清嘉,你知道厨房臊水桶里的味道吗?你和狗抢过垃圾吗?你睡过桥洞吗?”
他不知是在质问谁,死死的望向宋清嘉,仿佛怨恨要渗出骨髓来:“你和我谈人命金贵,可我看,命那么贱呢?”
安秋回这是在偷换概念。
可蓦然间,宋清嘉想起了邓思思,那个死于了十一年前邓家村的姑娘;那时候,她还正准备和苏井结婚,她是不是还翘首以盼着来日的好时光?
世事无常,昨日念着红妆海棠,今朝却是黄土白骨。
此间种种,不过是为了有心之人的一个……所谓一剑登仙传说;一句人命轻贱,荒唐可笑,讽刺苍凉。
滔天的怒意,在宋清嘉的心底一浪高过一浪,他的怒火聚集,皆是冽冽不甘。
为刚刚那个叫赵二说相声的年轻人,为十一年前死在雨夜的邓思思,为宋清嘉从未谋面的剑阁同门,为太多太多因为《诛苍剑诀》而遭受无妄之灾的性命。
无辜者本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论来日幸与不幸,都不该是被旁人肆意剥夺的理由!
宋清嘉提剑斩向安秋回,剑刃清光,狂风乍起,无论前方是谁,无论亡者是否无名者,宋清嘉想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前尘往事种种浮现,现下不过弹指间。安秋回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如同曾经每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一般,穷途末路。现在他就算立刻转身逃命,也不过是把后背暴露给宋清嘉罢了。
安秋回举起剑来,剑花一挽,凌厉向前!
生死之间,这是向来愚钝的安秋回这辈子用缠花剑用得最熟练,最精妙的一次。
他这一辈子最好、最快的一剑!
宋清嘉与安秋回都竭尽了自己的平生所学,抛却了剑招里所有此时可不必要的繁琐,因势而成,凭着剑势里最纯粹最直接的一剑攻向前去!
安秋回不退,宋清嘉也不退,两人皆是带着孤注一掷的豪赌,不肯后退。
江湖有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血红飞溅开的时候,安秋回知道,自己平生里最为登峰造极的一剑,到底还是没有快过宋清嘉……这就是天资的差距吗?
宋清嘉一剑封了他的喉,而他却只刺伤了他的左臂。
安秋回脖颈濡湿着猩红的热流,愣愣的盯着那柄还染着他自己血的流雪剑,真不甘心啊。哪怕他这么努力,这么努力啊……他还是不聪明,还是什么都不懂,还是比不过这些所谓的天纵奇才!
“凭……什……么……”安秋回用已经透风的喉咙含糊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了。
最后一剑太惊太险,宋清嘉也是浑身冰凉,他喘着粗气,冷漠的看着瞪大了眼珠不可置信的安秋回:“你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吗?”
凭什么?
宋清嘉只觉得可笑至极:“你问凭什么时,想过没?那些死人也想问问凭什么?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造成你的不幸,反而是你,中断了他们大好的人生。”
安秋回,你说,凭什么呢?
宋清嘉不再管安秋回,没了后顾之忧,各处战局已经接近尾声,武安部迅速占据上风,宋清嘉朝蜷缩在天台的唐鸣吟走去。
见唐鸣吟伤势严重凄惨,宋清嘉想也不想,一边调息,一边用内力为他休养。做这事时,宋清嘉也不敢放松警惕,内力外放,寸寸探查着各方局势。
至少,在他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他不想再看见下一个赵二了。
没一会儿,红着眼眶的郑雷便带着跟进的医疗组成员走到了宋清嘉面前,医疗组的几人利落的围了上来,为唐二做着急救。
宋清嘉默默收回了为唐二温养的内力,站起了身,还不忘对医者们嘱咐:“他目前生命状态稳定,但是伤口恶化太严重,需要尽快处理……具体的,还得看你们了。”
待宋清嘉叮嘱完,郑雷才嗓音沙哑的说:“已经处理好了。”
宋清嘉想起来,刚刚那个年轻人叫郑雷“雷哥”,不由问道:“郑大哥,你没事吧……”
“我……”郑雷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千言万语赌到嘴巴,终究只是变成了再理智不过的一句,“没事,已经通知医疗组了,先回医院去……有兄弟伤的不清……”
“好。”
……
此时,西郊农家乐的一个偏僻处,张三白半跪在地上,身上有着多处几乎见骨的凌厉伤口,却怎么也不肯倒下。
“咳咳咳!你……居然是你……”
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几度要看不清眼前的这个人。他大口大口的咯着血,染红了自己面前的地面,揽月剑被远远的扔到了一边。
张三白终于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张三白瞳孔黯淡,血渍不断从唇畔溢出:“师爷……这么多年,你藏得可真好啊。”
眼前执剑而立的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换日剑,刘怀山。原来,自武安部建立起的那一天,钉子就被埋下了。
刘怀山苍老的面容不复曾经的慈祥和蔼,手里的剑越发清寒刺骨,刘怀山轻声说:“三白,别怪师爷了……师爷送你和你师父团聚去……”
剑锋寒芒,破风而来。
无力反抗的张三白半垂下眼睑,不过是短短瞬息片刻的光景,他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他想起了老爷子,从小就把他从孤儿院接走,教他练剑,教他做人,把张三白当成了自己亲孙子养。
老爷子还在世时,张三白就没个正形,在他去武安部面试的前一天,师徒两在院子里喝茶,张三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问老头,“为什么年轻时候一定要着手建立武安部?”
老头当时是难得的好脾气,吧咂着嘴里的茶意苦涩,装腔作势得像是个世外高人。
老头子说:“三白,你们这些小年轻没见过我们年轻的时候,有的是人不把人命当回事儿,那时候太乱了,有的人虽然学武,但他们没有武德,以前是乱世没法子,现在不能了。”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亲自着手建立武安部?”张三白没个好气,他向来油滑,老头这一举动是他不能理解的。
就因为这事儿,老头一直被人盯着,怕祸及他人,连娶妻生子都不敢。自己的武学传承都是向上级打的申请,收了一个张三白。
大半辈子功成名就,大半辈子伶仃一人。
“为师年轻的时候受过罪,所以也希望能为后来人撑把伞。”张三白记得老头是这么说的,“三白,以后去了武安部,你也要为弱者们撑起一片天来啊。”
师父……张三白疲惫的默默低语,徒儿要撑不住了。
张三白还记起了初遇时的柳幽幽。
初见时,柳幽幽依旧是红裙墨扇,顾盼生资,热烈艳丽得宛如一朵芍药花:“你就是新任的武安部部长?我叫柳幽幽,悦来酒店当家的。”
张三白喜欢柳幽幽,是一见钟情,好生喜欢。喜欢到人尽皆知;只一眼,就让张三白记了很多年。
寒凉的剑身没入张三白的胸腔,张三白只觉得太冷太冷了,竟然没有感觉到痛,他只是有些魔怔的担心着……自己死了,还有人知道刘怀山的真面目吗?
“定位显示了!就在前面!”
“部长!”
“部长在那儿!”
张三白听见了远处传来了自己同事的呼喊声,隐隐约约的,不那么清楚,刘怀山也听见了。
刘怀山不再恋战,一剑抽出,转身离去。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他终于还是倒下,他看见刘怀山的背影越走越远,他还想爬起来拖住他的脚步,但是他追不上了。
算了……
失去意识前,张三白只是有些委屈的想着啊,他还没还柳幽幽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