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夜,当凛冽的寒夜自远处天边染上了浅浅淡淡的熹微色时,雨势才逐渐减小,但依然没有停止,却化成连绵不绝的雨丝,沥沥淅淅,诉说着秋后的凄清。
清远市新城区的城市排水系统一向做的不错,但这不包括年久失修的老城区。
老城区的重建日程已经提上了规划,但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未动工,所以次日,大片大片的雨水沉积,被不知何处的生活垃圾污浊成油腻的灰褐色,漂浮着丝丝缕缕的彩色浮纹,散发着不好闻的恶臭。
这时街道尚有人烟,只是远远没有昨日的热闹了。
刘怀山从已经有些陈旧的居民楼里走出,神情平静无波,怀里保着一个黑色长条布包,撑起了一把深蓝色的伞,金属质的伞骨带着斑驳的锈迹,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不知走过了多少年岁。
在跨出那栋楼的单元门后,他站在楼下沉默的停了一会儿,转身回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身后矮矮的楼房。
除了这段日子,他其实很少留在这里过夜。
曾经,刘怀山便是把安秋回安置在这里,时不时会来看一眼这个在街上随手捡到的小孩,也是他唯一的徒弟。
后来,这个小孩大了、死了;而他,也老了。
刘怀山把安秋回从少时的一个泥潭拉扯出来,原本当时,于他而言,这同捡了一只小猫小狗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平平庸才要好拿捏。可安秋回对他奉若神明,奔波了一生,至此,倒是让他怅然若失了许久。
刘怀山收回目光,再不回首。
情分至此,也就结了吧。
他同昨日早晨时一般,悠悠哉哉的漫步,到了昨天买早餐的地方,那依然支棱起来了一个临时的早餐小摊,为了遮雨,还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只是老板不是昨天的那位,而是一个胖乎乎、笑眯眯的胖老板,像是一尊好脾气的弥勒佛。
摊位冷清,没有一个客人,弥勒佛老板也不急,一直都是笑得乐呵的模样,不紧不慢忙着手上的活计。
“老板,来碗粥,一碟小菜,半屉小笼包。”刘怀山淡淡然然的挑了一个矮矮的临时木桌坐下,合上伞,放下自己怀里的布包,“人老了肠胃不太好,麻烦了。”
胖老板点点头:“好嘞!”
老板体型虽胖,但手脚却十分麻利,话说完没多久,就把刘怀山点的东西上齐全了,他麻溜的端上最后的半屉小笼包,笑意深重:“您慢用。”
“多谢。”刘怀山取了一次性的木筷,“老板今天的生意可不太好啊。”
“下雨了,都在家里避雨呢。”胖老板收拾着案板上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但他现在手上闲不下来。
刘怀山意有所指:“那老板怎么还要出摊,在家避雨不好吗?”
“有些事总得有人做。”胖老眼神漫不经心,看向棚外不绝如缕的雨丝,街道上还是零散的会溜达过几个人,“老人家昨天夜里睡的可好?”
“很好。”刘怀山闲散安然的用着早餐,“现在的年轻人动作很小心,布置得不错,没有惊到我。”
听着这句话,胖老板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了。
正聊着,走进一个清瘦的老人,皮肤黝黑,须发皆白,左腿似乎不太灵便,走的一瘸一拐。
清瘦的老人也不避讳,直接大大方方的落坐到了刘怀山同桌旁的塑料小椅子上,朝胖老板中气十足的喊着:“老孙!给我来碗面,红烧牛肉的,不加香菜。”
被叫做老孙的胖老板神情更加精彩了:“花瘸子你来添什么乱,医院食堂不够你祸害了是吧!”
花瘸子:“来取个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群小家伙全跑你那边吃去了。”
老孙:“呸,自己技不如人,还站着茅坑。”
花瘸子浑然不在意:“哼!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转正。”
“谁稀罕了!”老孙骂骂咧咧的抓了一把面丢进开水沸腾的锅里。
花瘸子不再看老孙,将目光移到了安之若素吃包子的刘怀山身上,刘怀山没什么大的表情,似是毫不在意。
“你倒是披了张好面皮。”花瘸子苍老灰白的眼神冰凉,语气没有老孙那么拐弯抹角,直接就是夹枪带棒的:“吃得安心,睡得安心,就是不知道这人……做的安不安心!”
“没什么不安心的。”刘怀山轻啜一口清粥,“我这辈子,没伤天害理时,却朝不保夕,到十恶不赦时,反而富贵平安。人啊,一辈子就这么长,与其求安心,我还是求自己安身吧。”
花瘸子笑容讥讽:“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啊,我问你,当初我们小组去西南森林深处的那回,是不是你泄露的消息。”
“是。”刘怀山也在笑,笑得没有一丝热度,眼底尽是视人命如草的冷,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咔——
一声轻脆的细响,老孙慢慢把自己手里折断的筷子扔到一边,和善的笑容不在,又拿起了一只新的筷子,在煮面的锅里搅和着。
“我和老孙,也就是在那回以后,就退下来的,他养了六七年才能下床。我运气好,只是废了一条腿,其余的兄弟……呵,老刘,当初大家都当你是个老大哥,敬重你……你,对得起他们吗?”
花瘸子右手扣在桌角上,说着,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直接扳下了一角木块。
“那些兄弟,到死都不知道,会是你捅的最深的一刀。”
老孙默默的端上了花瘸子要的一碗面,放在桌上,却不急着离开,一起坐下。
“刘前辈,按规矩,我该叫你一声前辈,你知道吗……”老孙笑得苍凉,和他那弥勒佛似的五官尤为不符,“组长他走之前还惦记着您,说您想要的山里特产带不回去了。”
刘怀山吃完了,放下筷子:“是我对不住你们。”
“值得吗,为了一个《诛苍剑诀》,搭上那么多条人命。”老孙抬眼看向那张自印象里就是一副世外高人那样淡泊的脸,问道。
“当然不仅仅只是《诛苍剑诀》,我不和魔教的疯子做赔本买卖。”
刘怀山抽了张纸,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眸光微动:“我用他们,换了魔教帮我打压当初追杀我全家的那群道貌岸然的名门,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故作好人的拉拢,我吗,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此话一出,一直强忍着怒火的花瘸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噌的站了起来,袖中爬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小蛇,嘶嘶的吐着信子。
双目赤红的花瘸子嗓音几近嘶哑:“你凭什么要用别人的命,来做你借刀杀人的筹码!”
刘怀山眼神扫了眼四周,原本所谓的路人们已经都站在了不远处,包围着这一方小小的遮雨棚,站在雨幕中随时待命。
现在挑大梁的是年轻一代,也有不少刘怀山熟悉的人,沈青,郑雷,李慕云,宋清嘉,唐鸣歌,许微声,柳幽幽……许多人。
武林到了现代,真是难得这么热闹了。
人们神情各异,有严肃,有痛心,有冷漠,还有有愤恨。
武林盟昨天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清场了,现在,这里是江湖人的交锋。
“是啊,不该。”刘怀山笑意不减,“那又如何呢?我照样还是做了,我大仇得报,权势在握,也得以一窥那武学的至高境地……有什么不值得的?”
其他的,他不在乎。
情绪激动的一直都是花瘸子,但率先出手的却是老孙,老孙手中不知何时弹出了九节鞭,鞭头的尖刃直刺刘怀山的面前。
九节鞭擦出劲风,来势汹汹,有如雷霆闪电,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胖子使出来的。
刘怀山眼皮都没抬一下,身形瞬息离开原地,九节鞭只来的及穿烂了他刚刚坐过的塑料小凳。
刘怀山一同带离原位的黑色布包被他用来内力哗啦一声的撕开,一把镶嵌着金黄色猫眼石的长剑展露无遗,明黄的光泽熠熠,剑身出鞘,清光冽冽。
自曾经刘怀山退休多年后,换日剑,于今朝现世!
刘怀山提剑站在雨中,看向包围着他的众人,最终,他的注意力落在了他尚且未曾得手的最后两剑传人之上,大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
刘怀山惋惜道:“可惜了,最后几步,我不该着急的。”
暗中绸缪了大半辈子,年岁已高,他终归是凡人,避不过枯荣有数,越是时间难量,他越是着急,才频频疏漏,给了他们抓住把柄的机会。
如果真的能武学登仙,那他便做自万凌云后的千古一人!如若不能,他也已经看过了武学至道,再无遗憾了。
真是太可惜了……刘怀山这样想着。
“师爷,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师爷了。”宋清嘉执剑而立,流雪剑的剑身白练修长,在雨中愈发清寒锋利,“三白师兄也叫你师爷,真心实意叫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忍心的?”
刘怀山似是觉得好笑:“安秋回是我亲自教导养大的徒弟,他我也舍得下,何况一个张三白?”
尽管这话是回复宋清嘉的,未等宋清嘉说什么,刘怀山话音刚落,柳幽幽欺身而上,向来举止典雅的她踏过污浊的水泊,红裙灼目,腕间墨扇飞旋,向刘怀山咽喉最薄弱处袭去!
刘怀山并不将这杀意凛然的一击放在眼里,手腕微动,提剑轻松一挡——
墨扇被一剑弹开,回旋着回到了柳幽幽手中,玄铁制的扇身轻轻嗡鸣,震得柳幽幽虎口发疼。
刘怀山:“艳骨扇?你就是张三白喜欢的那个小丫头?”
柳幽幽稳稳落在刘怀山身侧,拉开距离,丹唇艳丽,说话却是咬牙切齿:“老匹夫,我要你的命!”
“哈哈哈。”刘怀山放声大笑,“要是你爷爷来,我还高看一眼,你吗?再等几年火候吧。”
“刘怀山,你抬眼看看。”宋清嘉看着他,轻声,“现在你眼前的所有人,都是来取你性命的。”
“小儿狂妄。”刘怀山不再收敛内力,内息外放,气势磅礴,“我虽然没能取得最后两剑,可我也是当今最靠近剑仙的人,就凭你们?”
宋清嘉挺直脊梁,一身清傲:“就凭我们。”
“师爷。”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慕云终于开口了,“传说有言,剑仙可挡千人。不要说你现在还不是检仙,就算哪怕你是……”
雨幕渐渐密集,洇湿了雨中所有人的衣衫,但无人在乎。以刘怀山为中心,这里聚集了现今武林的各方高手,有名无名,皆会于此。
“我辈,自以千人来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