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弥留之际无力说话,但眼神包裹爱意。不到几分钟,她在父亲怀中永远地闭上眼睛。

葬礼很简单,只有家属出席。当火光盈满面孔时,海仍然没有落泪,只是呆怔。

太爷爷和舅舅没有过多安慰,他们拥抱过自己分别离去,外公倒是陪了他很久才告别。海走进小院厨房想做些菜,可瞥见灶台冒起的冷色火焰,他无力跪倒在地,崩溃大哭。

那些旧事,海全都知道,他很幸运,没有遗传到缺陷基因。母亲能活到五十二岁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但他知道后面几年的支撑肯定极为痛苦,否则不会满头白霜。

熬一熬,等小海长大点……再撑一下……

腿被人踢了踢,父亲轻笑,手边还提着条鱼。

“大帅哥,晚上加条鱼?”

抽噎止不住,父亲见此蹲下身揽过他,“抱歉啊,只有你没做好准备。”

父子沉默地并排靠,久到鱼逐渐蹦跶到门槛。

“妈妈她呀,只是先走一步,她在那边跟她的妈妈团聚做个小女儿,给我们探路到时候接我们方便。”

海闷闷的,“爸,我今年二十岁。”

“是啊,我今年五十二岁,要退休咯。”

自己也成为别人口中的传奇,想到此,艾斯释然地笑笑,眼下青黑与纹路诉说时光的悄无声息。

“没事的,我还在。”

海仍有哭音,“她不该因为我而强撑啊……”

吃过一顿三菜一汤,艾斯送海出航。

之后的四十年,海遵从本心将香波地群岛建设为世界学术中心,世界各处每建立一所学府,他的肖像永远居于正中。

因为过度热衷知识,他早早白了头发,医生说,是他自己把自己耗得太快。对于他们的要死要活和惋惜,海无所谓地耸耸肩,把亲爸叫来料理后事。没办法,他没有成家,只有一段被亲爸嘲笑的被甩恋情。

“要死了?行啊,别担心,他们在那接你呢。”

亲爸嘻嘻哈哈的,完全看不出半分忧伤,还给儿子调整氧气管。

纵使头发花白,海还记得那个喂食海鸥的午后。时光怎么过得如此之快,太爷爷,达旦祖母,二爷爷,夏琪奶奶……小舅舅生前最遗憾的事,就是走得比自己早,怕自己受欺负没有实现诺言,还是自己好说歹说才闭上眼。

“别担心,我在这,我送你过去。”

她在那边接,而自己在这边送,现在也轮到儿子了,艾斯撑脸,目光和煦如晨光。

海耷拉着眼皮,“那你呢?”

艾斯笑笑,“我也快了。”

“十二年不算快。”

“哟,老帅哥还挺会猜啊。”

眼前冒起黑点,潮水般的困顿侵蚀神智,海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

“爸,你慢慢来,我和他们等你。”

……

“后来呢,后来呢?”

“啊?什么后来?”

“太太爷爷,你又睡着了!”小女孩鼓起嘴,气呼呼地看着老人。

“抱歉抱歉,因为太太爷爷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小女孩惊奇,“就跟现在的我一样吗?”

“对啊,每个人都有童年啊。”

“那太太爷爷高兴吗?”

“很高兴哟,毕竟我的童年很幸福。”老人挺直背,他抬眼望向天空,“要是忘记就太糟糕了。”

“太太爷爷梦见什么了?”

老人顿了会,逐渐记起梦境的碎片。

“太太爷爷被自己的爷爷从很远的地方抱到东海。”

老艾斯笑了,那可真是很遥远的事。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人,那些初生及成长的温暖记忆随年纪增长渐渐淡化,但最近做梦做得不仅多还特别真,真实到在梦中的他忘记现实。

想想昨天梦到了什么呢……

是已逝的爷爷将他抛起再落下,用黑硬的胡茬逗他开心。养母达旦坐在一旁,嘴里塞了三根烟,愁得叭叭叭抽个没完。

清晰得令人眼热,艾斯从没想过能有机会回顾人生,即使他并不记得这些画面。

孩子长得很快,在等爷爷的几个暑冬就变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好动小男孩。某夜,爷爷又来了,他带来很多没见过的东西,艾斯吃得很开心。但一想到第二天爷爷就要离开,欢欣雀跃的心情转瞬即逝。

晨曦初至,这份不舍被临走前的胡茬活活戳没。

在艾斯奶凶地打起爷爷的脸时,屋顶忽然有人叫了声,众人的眼神集结在一抹从森林里飘出的晨光,还有小小的一个人。

艾斯的眼睛睁大了。

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像只小鸭子慢慢地挪了过来。

卡普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空了,只见艾斯哒哒哒地跑去抱住宝贝孙女。

还亲亲!!!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卡普回神后差点撅过去。

……

“后来呢后来呢。”

“唔,后来我就醒了啊。”

“但我还想听,太太爷爷,拜托了。”

“哟西,那我就好好想一想,那就讲我怎么遇到太太奶奶的,好不好?”

“好呀好呀。”

“玉玉,弟弟醒了在叫你哦。”

小女孩一听,急得踢翻凳子跑向房间,不一会就吭哧吭哧地抱着弟弟坐了回来。

皱纹遍布还干硬的老手与娇嫩的婴孩肌肤对比残忍,却也是变相的生命轮回。

“刚刚讲到哪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亲亲,太太爷爷亲亲太太奶奶,太太爷爷不害臊。”

老人大笑,“果然是女孩,对这方面记得很清楚啊……嗯?难道我之前说过吗?”

“是啊。”小女孩兴致勃勃,捧住肉乎乎的脸笑着说:“但我还想听,每次太太爷爷讲的时候,身上都有小发发。”

短促绵软的笑声后,艾斯顿了顿一时忘记从哪讲起,他抬头,是白云与绿叶。

嗯……

视线里出现一个人,艾斯揉眼坐起身,再抬头时白云绿叶已无吸引力。

他打起哈欠,懒洋洋地张开手,“不给我量吗?”

活生生的人转过头,眉眼清晰活络,声音飘落柔和。她捻起布料,对比着颜色。

“你看看颜色喜不喜欢……!你,你怎么哭了?”

纤白又柔软的手指带着温度在眼下划过,艾斯的眼泪掉得更凶。

暖阳,绿叶,白云,你,他们都还在。

“艾斯!”

眼泪多到得用手心手背换着擦。

艾斯回过神,眼泪止住后眼睛红红地看向涅薇,好像是她做了什么一样。

“我,我怎么了?”半大的少年赶忙擦脸,耳尖的红因不好意思而开炸。

莫名其妙地掉泪实在太丢人了!

从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令人放心不下。

“真的没事?”

“啊,嗯!就是想到了什么东西,哎?到底是什么呢?等一下,让我想想……”

看着少年陷入日常混乱,少女捧起篮兜起身,朝他伸出手。

“回家吧,艾斯。”

少年再次泪流满面。

眉间蠢蠢欲动,少女弯腰弹他脑门,摸住手一把薅起他。

斑驳树影淌过背影,艾斯默默跟随。

“艾斯。”涅薇叫了声,没有回头。

“怎么了?”

“……没事。”

大步一迈蹭到涅薇身边,艾斯抢先捉住想要松开的手,而后牵到眼前,四目相对时十指相扣。

今天的白牙依旧颗颗光泽。

“路飞!我们回来啦!”

“开饭!!!我要吃饭啦!!!”

在混乱中,涅薇低头喝汤,偶尔跟达旦说些开销。眼角一扫,兄弟俩油乎乎闹哄哄的吃相让她发出轻笑。

“嗝~”

艾斯吃完靠在地板上剔牙,用脚踢踢弟弟,“路飞,一个人也要记得修炼啊。”

“艾斯真啰嗦。”抠抠鼻子的路飞突然坐起身,“姐姐,等我出海当我的船员吧。”

“我不出海,软磨硬泡没用。”涅薇戳起弟弟靠在自己腿上的脑袋,“十四岁了,是小大人了,还撒娇。”

说是这样说,手指还是穿过黑发不轻不重地按着,把弟弟哄进午后好梦。

艾斯叼着牙签轻笑,今天就把内心那点不爽放一边吧。

小船大海,蓝天白云。十七少年,意气风发。

多好看的画面啊。

不带伤感的告别后,艾斯戴好帽子解开帆布。风一吹,帆满船动,步伐忍不住追随。

“再见啦,路飞,我在大海上等你哦。还有,涅薇——”

众人自动让路,涅薇后颈一紧。

艾斯张开手臂大大方方地喊,并不白净的粉脸肉眼可见地发红,有激动也有憧憬。

“我先说哦,我现在可不莫名其妙,状态很好哦。”

立正站好,艾斯拿出爷爷说的最正经姿势,就差敬个礼唱军歌。

“涅薇,下次再见面的话就结婚哦——”

被求婚者没有脸红,她挑挑眉似乎连反驳都无力。

因为这个满脑子结婚的少年根本听不进去!幼时就很黏她,没有理由!

多个弟弟无所谓,可艾斯的目的不止于此。随着年纪长大,少年也开始变得沉稳,但示爱只有升级的份。

涅薇真不明白这份感情从何而起,为何一见面就要如此热烈,非你不可。除此之外,他在无意间透出的相处模式令她熟悉且舒适,直觉告诉她没人再有这般默契。

尤其在八岁时,艾斯预见性地照顾病中的她。

“我一定要盯着你。”

“为什么?”

“不知道,但不这么做的话我绝对很后悔。”

病好后的小怪物掐住小肉脸往两边拉,不过怎么问都问不出什么来,连自己为什么病都忘了探究。

之后,不爱肢体接触的小怪物都能对碰鼻尖牵小手举高高这类的无数亲密小动作免疫。但是,长大了就少了。因为无论怎样直白表露,换来的永远是淡淡略过。

不懂如何是好,那就别随便应和。更何况,他要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涅薇以为就此作罢,结果他只是想憋个大的。

路飞眼睁睁看着姐姐头上冒出红十字架,而且向来细声细气的姐姐忍不住扯开嗓门尽力大喊——

“我可从没答应过,艾斯,你听见了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姐姐,艾斯说他听不见。”

达旦捂住路飞的嘴。

涅薇闭嘴,气鼓鼓的。

“好了,回去吧,这次是真听不见了。”玛琪诺看向涅薇。

难道,青梅竹马的这些年,没有触动吗?她真想替疼爱的孩子问问同样被疼爱的冷美人。

忽然,她捂嘴。

面朝大海的少女偏脸,纯黑不带杂质的发在飞舞时暴露出一抹红意。

可爱的,小小的,在耳尖,稍不注意就会被略去。

还有双眸闪烁的星光,是因谁的不可控情感绽出烟花朵朵。

怎么说没有丝毫触动呢……玛琪诺捧着浮起红晕的脸,就连旁人都不敢多

看呢。

已飘得远远的小船上,有些困意的少年仰躺甲板,惬意地舒口气。

“都好。”

没人生病,没人丧命。

海上云卷云舒,丝毫未变。

某日夜晚,莫比迪克号一炮而响,火束冲天。白胡子的眼神很飘,飘来飘去最终飘到故作镇定打招呼的艾斯身上。

这小子,满脸赤红,喜上眉梢。

再看偏过头的涅薇,同样脸颊冒红。

艾斯一个箭步冲到白胡子面前,鞠躬恨不得一百八十度。

“老爹!请主持我和涅薇的婚礼!”

短暂张嘴,白胡子回神,慢吞吞地说:“我是第一次,不要紧吧。”

“当然……”

“要紧!”

涅薇伸手捶了头就走,千算万算没想到艾斯早早回来了。

他怎么连这都吃得她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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